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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賢孔子曾感嘆:「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和香港文學家也斯談天,無端便生出這種感覺。他的淵博見識、樂觀心境、以及談論閱讀和寫作時的自在情懷,令人感到意趣十足,像被他帶入語言中的化境——跟隨他的敘述,去觀看、體味、見證文字世界的美妙。
作為香港本土重要的中生代創作者,也斯橫跨詩歌、散文、評論等各個領域。他筆下的人物在不斷成長,而他也在經歷著生命各個階段的變化。或許,他不願人們將注意力聚焦在他的肺癌病症上,因他相信,讀書與寫作,才是更值得關注的事物。
有人說他像老頑童,和煦、健談,話匣子打開便滔滔不絕,但其實,他言談帶給人的最大感受,始終是其對文學那一份深厚的敬意與依賴。 ■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賈選凝 攝:莫雪芝
許多讀者認識也斯是從《後殖民》、《食物》等關鍵詞開始。一篇《後殖民食物與愛情》,實踐了他「好好寫香港」的願望。他的「本土」,從來都在不斷變化,並在國際化的視野中不停遷徙。最初寫移民加拿大、後來是歐洲,香港的image在他筆下之所以生動立體,正因為他喜歡捕捉「東」與「西」的溝通、融合。借他日前剛剛在內地出版的詩集之名——《東西》,正是他觀察、觀望世界的兩種視角。
一碟海南雞飯就讓也斯玩味出其中不同的文化轉換——這菜式明明出自海南,怎麼成為了新加坡的美食驕傲?也斯以食物為切入點的一系列作品,其實都不只是寫吃甚麼、好不好吃,而是「吃」可以聯想到甚麼、味覺和心靈可以怎樣交往。按他的話說,「物」所承載的意義在後現代語境下早已不同,而寫食物,小說又同詩的格律大不同,詩是用詞彙去建構、做內在與外在的對話,小說則不是從觀念出發,而要從實際所觀察到的人的感受入手。
「通常人們寫九七後,都有一種套路——孤女被賣到英國、後來又被拋棄,但實際上,我們仍要生活。」他寫後殖民,恰恰是重新認識現實,用現實的方法去敘事,因為人經歷了許多矛盾,往往無法被套入一種理論,不如「回到最實際的食物、愛情」。很多創作者不屑於去講最凡俗的故事,他反而大有興趣。
文字為現實作多角解讀
也斯寫小說的速度不快,近乎一年創作一篇。而他筆下的人物,也在不斷成長,09年寫下的故事,如今再版時,又有太多因時局變化而可以作出的修改。十幾年間,內地與香港的關係,不斷轉化成不同的階段。如今港人移民,不再像文革年代的早期遷移者那樣,有去無回,他們可以更自由地將兩地的思想交互傳播。也斯不想小說成為黨派喉舌,不願意介入政治,只想寫些包容性的文字,為現實作多個角度的解讀。他關注香港「繼承了中國的甚麼」?多條歷史線索從不對立,反而糾纏得難分難解,每一件事的內在,本來也都如此複雜。就像最近他重讀《安娜.卡列尼娜》,發現那句被世人奉為箴言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其實內裡大有分別。「其實幸福的家庭根本就不同,單是飲食方面,吃生蠔的有錢人和鄉下人完全不一樣。」
真正好的小說,在也斯眼中更像是對現實作出的預言——不是追隨趨勢環境、政客言論,而是注意到現實人們還未注意到的事。這樣,才會有反思。
一顆平常心 書寫人世間
也斯喜歡旅行,旅行也正是他創作的一部分。七、八年前,他去過法國南部、靠近阿爾卑斯山一處的一間十四世紀修道院,那附近的村落住了很多60年代的嬉皮士,他們都是早年抗拒巴黎浮華生活,前來這個偏僻理想國的有趣之人。那個屬於法國的暑假,卻讓他找到《詩經》中描述的沉靜生活的「法式演繹」。幾年後,他再去那個地方寫詩,感受自然的貼近和溫暖,這正是他一直追求的「人間滋味」。97年到今天,也斯已寫了足夠出版多本書的散文,從早年用巴哈式的看似嚴謹的結構與浮世中人結連的《浮世巴哈》、到後來幫《星島日報》寫專欄的集中交稿式的寫作方式,他「寫到東西」,卻始終不是寫眼下最流行的事物。他想得更遠,看得更寬,認為表象背後其實有更多事可以講。
「我不想這麼快就對剛發生的事作出反應,反而想這些事,想其他更多的事。」在香港書寫,始終很困難,無論政府、學術界抑或傳媒都很健忘,因而做作家,不為掌聲,也就無所謂的期望,也才能三四十年如一日地通過寫作去認識自己。
也斯最讓人感懷深刻的,便是有一顆平常心。「能做多少是多少。」生病之後,他發現自己可能其實不需要那麼忙、不需要出席很多活動,因為病,反而有了priority。「不是不想見人,而是想交談得深入一點」,不要社交式的浮光掠影。「過去可能身不由己,如今反而有更多時間,可以回到自己最愛的文學。」重新去欣賞托爾斯泰、普魯斯特,重新去整理十幾年來寫過的書稿,其中很多更是過去的手寫稿,不太累時便一邊整理,一邊重新去想。
他預期最少也可以將三本書重新呈現給讀者,一本詩集,是05年至今的詩稿集結;一本講述文化、旅遊的散文結集;還有一本是上世紀90年代在報刊連載的、以講東西方文化差距為主題的小說。
以都市化的方式寫香港,一直是也斯的追求。從70年代初進入社會開始寫詩,鍾情於私密的意象與處境表述,直到如今,他還在不斷探索、借鏡,嘗試用想像加現實的方式去描述這個城市。「怎樣寫多些自己所身處的社會?」寫實,更大意義是要將現實中的某些食物加強並轉化,他漸漸摸索到如何在小說中自在地轉化兩個人稱,而其中又受到台灣文學與西方魔幻現實主義的種種啟發。他與文字因緣際會,不斷蔓延,從詩到散文到小說,轉化和交錯都如此自然。
首先,做個好的讀者
香港對於寫作有很現實的限制,並無太多空間可供發表,字數和內容也要根據報章版位相應調整,但也斯始終認為,對書、對創作的關注,一定要從讀多些書評開始。他說:「香港太少書評,評論其實是在built the critical mass」,怎樣理智地建構出對事物的看法,靠的正是優質的評論。「評論可以為香港帶來長遠幫助。」而缺少書評,則等同於斷絕讀者與作者之間的溝通路徑。「好的書出來,書店擺了一兩周見不暢銷,便打回倉庫,幾乎是判了一本書死刑,又欠缺介紹、評論這些平台。」好的創作者便等於失去養分。商業閱讀無可厚非,但重要的是更加多元化,令民心不至失去思考。
對也斯而言,文學與電影,實現了他的感情教育,他能從中學到學校書本中無法學到的對人、對人情的了解。就像他常對學生所說的:「世界不只一種方式,創作也不只是參加文學獎獲得認可這唯一途徑。」許多年輕人問他怎樣成為一個好作家,他的回答永遠是:「首先,先去做個好的讀者。」讀得不夠,談何創作?
喜歡閱讀,才會在人生每每遇到危機和挫折時,參悟出應變的方式。「文學和電影能幫我們設身處地地接受感情教育,那是很寬的世界,受之不盡。」就像面對人生中事業、家庭等種種危機挫折時可以依賴的防身術,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喜歡創作,那麼繼續寫下去。」
也斯很包容,就像他對食物的喜好。他不偏食,在閱讀層面也一樣。他認為整天否定別人的東西,便會不理解別人書寫時所經歷的處境,長此下去百害而無一利。那麼以後是否還會繼續寫食物?他笑言大概不會,只是食物始終不可避免在詩人的生活中出現,即使不特別去寫,依舊會被讀者見到其蹤影。
樂觀,在也斯人生,像是渾然天成的氣質。他說:「當你遇到困難時,你可以怨天尤人、責怪別人,但如果能用平常心去面對的話,便會發現自己可以做甚麼。」人,始終是有選擇的,咖啡或茶?——哪怕是在限制之下,我們仍舊無時無刻在為自己做出選擇。既然如此,為何不積極去選?抱怨無用啊。
從負面中找出正能量
所謂保持「平常心」,講或許容易,但真正做起來,是否也那麼容易?
也斯笑說:「人年輕時,可能會遇到許多失意的事,但經歷了很多挫折之後,慢慢明白,世界未必像你所想的那樣。所以更要在負面中,想出許多正面的東西。」也許做起來不易,但經驗累積出的智慧儲備,卻實實在在讓他能夠以自己的方式,去面對困難。
原來,也斯這顆蓬勃、樂觀和美好的心,不輸給任何一位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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