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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評《示範單位》的敘述策略
在今年(第40屆)香港藝術節上,知名戲劇家潘惠森為觀眾呈獻一台自編自導的新戲《示範單位》。該劇語彙新異怪誕,反諷無處不在。全劇夾雜著後現代常見的篡改、挪用、含混、戲仿、因果關聯的情節性敘事的瓦解……在解構各種戲劇成規的同時,尋找某種新的戲劇性。 ■文:林克歡(北京著名戲劇文化評論家) 圖:香港藝術節提供
「示範單位」(Show Flat),即房地產公司售樓時精心推出的、專供參觀的樣板房。一套套處處為迎合潛在顧客需求、過分包裝、過分裝飾的展品。劇中一個人物、經營喪葬用品的紙紮店老闆歐陸說:「一個人死了之後,要經過化妝才能入殮」,一個示範單位,活似一個停屍房,「每一寸都經過修飾、化妝,甚至改裝、改造。」劇名的嘲弄與反諷色彩,不證自明。
劇中除畫外音外,共有五個角色:三個房地產經紀人、兩個疑似買家。在一模糊時段,他們在一套示範單位中相遇又分手,一樁買賣似發生又似沒有發生……
嚴肅的胡鬧
三個房地產經紀人:Ken、阿強、黃金,為了做成一樁買賣,組成「三角聯線代理集團」,使盡渾身解數,說盡無數諸如「人有人格,屋有屋格」、「投資物業,就是投資幸福」的順口溜,耍盡「即買即住」、「兩小時試住套餐」等促銷伎倆。然而,一樁買賣尚未做成,他們已為三三四、四四二或五四一分成,拔槍相向。房地產業競爭之酷烈,事者皆知。然而「拔槍相向」也只是一種比喻,演出者卻將這類比喻化作一種直觀的舞台呈現。演出中,持守「見神劈神、見佛劈佛」的黃金三句不投機,真的拔出一支手槍,指著Ken的額頭,然後是一聲槍響。槍聲過後,觀眾只看見黃金的手指指著Ken的額頭,手槍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後,黃金、阿強、Ken多次拔槍,槍聲一次次在劇場響起。
倘若在現實主義舞台上房地產經紀人一再用手槍廝殺,肯定屬於無厘頭的戲耍。在《示範單位》中,卻是編導者有意為之的「嚴肅的胡鬧」。此類匪夷所思的戲筆,在劇中比比皆是。例如,Ken、阿強、黃金組成「三角聯線」之後,編導者讓他們裝扮成劉備(Ken)、關雲長(阿強)、張飛(黃金),唱著《血染的風采》,在樓市中粉墨登場。為了保持姿勢,阿強握青龍偃月刀的手不斷抽搐,以至抽筋。毫無疑問,鐵三角形象的戲擬性出場,呈現的必然是假冒的「劉、關、張」,是編導者對生死不渝的「桃園三結義」明目張膽的改寫。或許,在潘惠森看來,千百年來,民間就流傳著形形色色經過改寫的稗史,江湖上本來就存在無數仿造、抄襲、篡改的「桃園三結義」。無論在中國或是在外國,仿造都有著悠久的歷史。或者歷史本身就是有意無意的仿造與改寫。舞台上,仿造、篡改,屬於波德萊爾(Baudelair)所說的「清醒的瘋狂」,作為敘事線條上對單一情節(單一理性)的懸置,為戲劇場景提供多種言說、多重邏輯的可能性。
又如歌曲的應用。女性疑似購買人辛西蘭在示範單位,大唱《美麗的草原,我的家》和電視劇《秦始皇》的主題曲《大地在我的腳下》,劉、關、張登場時大唱《血染的風采》……既不是戲劇場景的襯托,也不是人物心境的外射,分明是一種嘲諷性的錯置,它不僅使人物行動顯得滑稽可笑,也使戲劇場景變得荒誕不經。
反戲劇文體
劇中,兩個疑似買家:歐陸和辛西蘭,是一對疑似夫妻。十年來,他們平均每周看五個示範單位,一共看了超過2700個,始終沒有選上一個中意的單位。而他們的愛情、婚姻,也像挑選示範單位的經歷一般遊移不定。十年前,在參觀一個即將完工的地盤時,歐陸向辛西蘭求婚,並信誓旦旦地保證:當最後一支樁打進去時,兩個人的生命,就會建基在一個堅實的基礎上。多年之後,辛西蘭發現,歐陸在他的地基上,要建立的是一個「紙紮的王國」。她自己在這個王國中毫無位置,一切均是一種被設計的生活。她說:「以前的人無論住山洞,還是住茅屋,都是住在地下;但是現在的樓,就算最下面那層,其實都碰不到地。基本上,我們買的房子,全都是『空中樓閣』。」
劇中,三個房地產經紀人與兩個疑似買家這兩條線索,雖有交集,卻沒有像樣的矛盾衝突,也不推進劇情的發展。他們的對話,更像是自說自話的獨白。Ken對挑選示範單位的歐陸說:「你要找的不是一間房子,不是一間套房,你要找的是一個家。家,其實是一個佔領區,由家出發,你要佔領天下,即是家天下。」在談及經營紙紮店的感受時,歐陸對辛西蘭說:「當所有的地產商都幫人起豪宅的時候,我就替那些死人紮新屋,間間都是『富甲天下』、『君臨維港』、『銀湖天峰』、『海角一號』」,「我今天終於明白……我們被陰氣籠罩了幾千年,搞得日日夜夜都要帶著這些道具傢伙做人」。這些偏離劇情的大段議論,與忽而是當下、忽而退回十年前、忽而人物已垂垂老矣的時間含混相呼應,打破台詞源自情境也滯留情境的封閉性,以文類越界與多話語雜類並存,建構一種近乎評論性的反戲劇文體。
值得重視的是,這些極盡智巧的謔浪戲耍,並非全是矜奇立異,彫蟲節末。編導者的挪用、改寫、戲仿、含混,不僅指向戲劇、文學經典,也指向現實生活本身。瀰漫全劇的戲劇性反諷,作為一種結構性表意手段,不僅僅是一種編導技法,也是一種人文關懷。《示範單位》提醒人們,解構不一定走向虛無,解構同時也可以是一種建構,一種對新戲劇的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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