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了,終於要跟艾度.迪華特說一聲:莎喲娜拉,保重!
毋庸贅言,迪華特執掌港樂藝術總監以來,港樂的音樂會,在曲目編排上確實增加了極大亮點,尤其是加入了吸引眾多關注而又長期未見登場的德奧後浪漫派的大師巨作:馬勒的交響曲,理查.史特勞斯的歌劇及交響詩,華格納的樂劇,在他的棒下,一一與香港聽眾初次「輕度」會面。對本港的以入座率為主體、以名人效應為賣點的文娛消費生活來說,迪華特不負各大小官員所望,成績彪炳;然而在音樂藝術的內涵層面中,他所演繹的大師巨作,卻一向有著或輕或重的流失。
就以他連續三個周末的「告別時刻」音樂會為例。第一套曲目,他選的是陳其鋼的《蝶戀花》和華格納的《帕西法爾》管弦套曲。上半場的演出,著實讓人感到驚喜:陳其鋼用兩個女高音和三種民樂器與龐大的交響樂編制碰撞、糅合,產生了十分清麗飄逸的中法音樂的新織體,特別是女高音陳小朵令人神魂飛越的穿透歌聲,與中國戲曲式的直白嘹亮嗓音輪番交纏(孟萌小姐),在聽覺上效果盎然。此曲共有九個段落,可惜到第七段以後,儘管旋律上越來越流暢,但音色上卻了無新意了,最後兩個女高音用道白喊:「我又不是你老婆,發甚麼楞呢?」「我又不是你的娘子,發甚麼楞呢?」讓中國社會女性猙獰與功利的一面為全曲作結,在音樂上而言是十惡不赦的敗筆,但在真實世界的聯繫上,他「痛定思痛,大夢初醒」。迪華特引薦此曲,證實了他的鑑賞眼光。
可是,到下半場的《帕西法爾》套曲,那實在是令人坐立難安的沉悶演繹,是對華格納音樂的一次徹底迷茫的詮釋。
從序曲開始,不同的音樂主題原本展示的靜謐、莊重,以及在大自然的清新氣息中感受到的奇妙又深邃的生命意義,崇高的救贖與聖杯的永恆召喚所交織的充沛隆重恩典,全部在迪華特的指揮下隱形了。沒有精神上的火花,甚至沒有痛苦的份量,沒有思索的痕跡,就一切水過鴨背似的,一段一段奏過了華格納的總譜。《帕西法爾》的劇情來自中世紀的德國民間文本,講述一個林間野人(帕西法爾)在耶穌受難日與他的上帝爭論的事跡。華格納在第二幕寫了一段音樂,名為「Karfreitagzauber」,直譯是「卡爾的星期五神奇」,是德語「受難日」的俗稱。這是整部《帕西法爾》最優美最抒情感人的核心部分。儘管《帕西法爾》全劇已經偏離歌劇的世俗趣味的情感軌道,但這段受苦節音樂依然是華格納最偉大的創作之一。迪華特根本沒有把握好緩慢沉思的速度,因為在他缺乏深度的樂思表現中,緩慢下來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只有輕巧乃至輕浮地邁過這片拈花拂柳的哲理神性的花園。當然,他的知性讓他在結束之前展現了某些悅耳的哲學意味、痛楚和撫慰,但為時已晚,華格納的音樂與上帝已經安憩。
第二套曲目,是理查.史特勞斯的《堂.吉訶德》交響詩和美國當代作曲家(約翰.亞當斯)的《和聲教案》。該晚的獨奏者沒有邀請外來名家,而是由港樂的兩位棟樑弦樂之才——大提琴首席的鮑力卓和中提琴首席凌顯祐擔綱。史特勞斯的音樂,往往在表現主義的濃墨重彩之際又疏離地置身樂外,這種飄忽的對音樂價值的閃爍不決十分適合迪華特的指揮手法:技巧和外在聲音的注重、感性的淡薄,所以演奏得有板有眼。同理,縱觀他多年來指揮的馬勒交響曲,便都有形無神了。馬勒是一個更為翔實真切的作曲家。
那首《和聲教案》沒有可聽性,純屬私人交誼。(可能又是一種曲目範疇的安排:當代音樂)
第三套曲目,上半場是白遼仕的管弦樂與女中音清唱劇《埃及艷后之死》,當今頂尖的女中音葛蘭姆的演唱撼人心魄,她的高大而不失女王風情的悲痛表演,與迪華特準確且具戲劇動態的樂隊伴奏相得益彰,讓我又一次度過了愉悅的「迪華特上半場」。
這一次的下半場是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合唱,由上海歌劇院合唱團和四位外邀歌唱家與港樂共襄此次盛典。
照理說,這樣一首偉大的經典作品的演出幾乎是不可能不成功的。我在奧地利的音樂學院裡,都經歷過兩次激動人心的「貝九」的巨大成功演出——所有演奏(唱)者自動為這首歷經苦難而最後擁抱博愛的音樂傾力傾情,演出完人人歡欣鼓舞甚而擁抱落淚。
然而迪華特從第一個音符開始,已經隨意地卸下了貝多芬音樂風格上的張力,所以當一個強音樂句奏響時,它無法展示貝多芬「要扼住命運的喉嚨」那股傲然不屈的意志!就這樣,一路流失一路流失,第二樂章,第三樂章,都在非常令人失望的蒼白中莫名其妙地奏過去了,好不容易等到了第四樂章,歌唱家們開口。
上海歌劇院合唱團的獻唱,是這晚的「貝九」裡第一聲令人精神甦醒的音樂,雖然獨唱家們也很不錯,但貝多芬讓合唱中展現著披肝瀝膽的人文之光,謳歌從人類彼此互愛產生的神性光芒。當全曲結束後,迪華特把港樂給他的獻花轉投給管風琴下的合唱團。這是他的謙遜,也是他的清醒。
聽說他當晚身體略有不適,那麼以後,只有祝他多珍重了。 ■文:蕭威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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