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磊
意大利作家艾柯在其隨筆集《倒退的年代》中寫到一件往事。他說,當年自己誕生的那一刻,產房的醫生曾把嬰兒捧著給艾柯的父母看,並且讚歎道:「您看他這雙漂亮的眼睛,簡直就像咱們偉大的領袖啊!」——需要說明的是,那是1932年,意大利的領袖是墨索里尼。
很多年之後,成年的艾柯在鏡子裡反覆觀察自己。他發現,自己和「偉大的領袖墨索里尼」一點相似的地方都沒有。艾柯說,他覺得自己像一隻灰色的熊。
但是,醫生的讚歎讓作家的父母百分之一百二的爽。畢竟,作為父母,沒有人會真心拒絕別人對自己孩子的恭維。艾柯的父母當然不是納粹。如艾柯所言,當年意大利的小知識分子都是埋頭過日子的人,不是法西斯,多數也並非反法西斯。
捧場的話誰都喜歡聽。但,不是每個人都會說。我讀中學的時候,曾親眼見過自己的老師拍學校領導的馬屁。那一次,我們班值周。在辦公樓裡,我們的老師從一樓樓梯往上走,迎面而來的是下樓的副校長。就在這一瞬間,我們老師的臉上馬上煥發出春天般的溫暖。他輕聲地說:「你看,胃不好還抽煙……」
時隔多年,我仍然記得自己內心深處的震撼。一個整天教我們剛正不阿的人,在面對自己上級的時候是如何的謙卑……當然,不久他就如願以償地高升了。
如何說話,或者說如何恭維別人是一門學問。這門學問很容易學。但,並非每個人都願意去做。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願意捧場的人多了去了,始終保持個性的人卻並不太多。原因比較簡單,隨大溜沒虧吃,至於喜歡冒尖的人,多數容易倒霉罷了。我不知道,這是否一種很有出息的社會風氣。
南京詩人韓東曾經說,自認為詩歌寫得最好。所以,誰要拍韓東的馬屁,見面之後千萬不要說他小說如何如何。否則,那就拍到馬蹄子上了。弄不好馬屁股一撅,灰頭土臉下不了台的可能都有。
我這個人,天生就是沒出息的料。之所以說自己沒出息,是因為我看到什麼都想批評幾句。這所謂的特立獨行,在人群裡是吃不開的。有一次,我在微博上恭維一位女作家。我說,您的畫比您的詩歌強多了!本來是冤家路窄狹路相逢沒話找話說,不想偏偏就冒出這麼一句話來。結果,該美女好久都不理我。回家之後,我把這件事情向妻子交代。老婆說:「你看你這榆木疙瘩,應該說『你的畫和你的詩一樣好』……」我想了很久,決定閉嘴。
艾柯長大以後,似乎比產房的護士與大夫誇得更有出息。他的一本小說,曾賣了一千五百萬冊。即使是在稿酬非常之低的國內,肯定也能收入幾千萬元,大款了。在罪惡的資本主義社會意大利,版稅估計更高。他最後當然沒有成為「偉大的領袖」一般的人物,更沒有那樣「了不起的出息」。——大家知道,墨索里尼最後被絞死了。
我所認識的那位女詩人,大約也很在意別人的評價。可是我想,假如啊,僅僅是假如,如果我說「您的畫和您的詩一樣好」,別人聽了會不會大笑呢?她的詩歌,確實不是非常之好。
這樣想著,我對自己說:「今天的天氣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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