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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滄桑
元宵節，空調師傅來家裡修中央空調。半個多小時後，空調還沒修好，卻突然聽到客廳裡「嘩——」一聲脆響。三腳兩跳出來一看，架子上的一隻珍珠梅瓶，已成了地上一堆碎片，仍帶著一種飛濺的姿態。
這一天的心情，也被摔了個粉碎。
是一隻珍珠梅瓶，幾年前價值上萬元，現在已至少翻倍，是家裡最值錢的瓷器。關鍵是，它是朋友送的，它那麼美，淡綠色的，一直靜靜地站在那兒，像個人似地伴了我們好幾年了，卻在這麼個好節日，毫無預兆地粉身碎骨。
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笨的維修工！搗鼓了半個多小時，還找不到空調有什麼毛病，居然一聲不吭擅自將瓶子從架子上拿下來，隨手擱在窄窄的電視機上，再從電視機旁斜著身子去探看空調出風口，袖子一掃，不摔才怪。
心疼、憤怒、懊惱，讓我氣得話都說不利索了：「你怎麼這樣？！你怎麼這樣？！」
「不好意思。」他說。
「你會不會修啊？怎麼連起碼的操作規則都不懂？你說怎麼辦？！」我聲色俱厲，異常憤怒。
「我賠吧。」他說，聲音很弱。
「你賠？好的，你賠。」我翻箱倒櫃找出收藏證書，遞給他：「幾年前是一萬，現在我也不知道幾萬。」
他愣了愣，接過去，低頭看。我這才仔細看清楚他。他大概四十來歲，高高瘦瘦，皮膚很黑，長相老實，渾身散發著汗味，一副落魄樣。而且我覺得，他一定是修空調的新手，和以前來的師傅們完全不一樣。
他的眼睛盯著收藏證書裡的照片，眼神卻是渙散的。我的心裡頓時升起一種內疚感。他一定是嚇壞了吧？
「你給公司打個電話吧，看怎麼處理。」我緩和了口氣說。
幾個電話來回，公司表示會賠償損失。因為瓶子碎片和收藏證書在，是可以鑒定估價的，而且，網上隨便一查，都有資料可循。
但是，我聽到了一個關鍵信息：賠償金的主要部分，由這位修理工承擔，從他以後工資裡陸續扣除。
瞬間，我猶豫了。
此時，他蹲在地上，茫然地整理著工具箱。仍然是笨拙的樣子。按他的反應、技術，他到別的地方，估計也難混飯的。可以想像，他累死累活每個月又能掙多少呢？這一賠，雖不是傾家蕩產，也夠他辛苦很長一陣子的。但他顯然是誠實而且厚道的，沒有一絲推脫責任的意思。
我的心一下子軟了：「師傅，你不用怕，我不會為難你的。」
悄悄跟家人商量，是不是就算了？都說，怪可憐的，算了算了。沒有一個人說，要他賠。
我又撥通公司電話，主動放棄賠償。經協商，公司非常爽快地答應提供五年免費的日常空調維護維修服務，並會盡量安排技術好的工人過來。電話裡，我反覆強調，他也不是故意的，態度很好，維修費千萬不要從他工資裡扣。
離開時，他連聲說「謝謝，謝謝！」
撿起珍珠梅瓶的碎片端詳，心又疼起來，並閃過一絲後悔：「我是不是太虧了？」
母親走過來，說：「沒事沒事，碎碎平安，歲歲平安。」
後來，再也沒有見到過那位師傅。但每年一換季，公司就會主動打電話來，約定維護清理空調時間，而且派來的師傅都非常利索能幹，態度也好。
就想，假如，當時，我非要賠，結果是什麼呢？
他賠上血汗錢，我再買回一隻一模一樣的珍珠梅瓶，擺在那兒。但此瓶已非彼瓶，我每天看到的，就會是一個生命的血汗和沉重，還有他對自己的悔恨，對我的怨恨。而我，一看到它，就會內疚，會自責，雖然我沒有錯。
而如今，當一縷縷清風從空調裡吹出來的時候，我依然會想起珍珠梅瓶，彷彿依然能看到它的美，並且，它淡綠的靈魂裡似乎融進了原先沒有的一些什麼，因而，更顯得熠熠生輝。
我不虧，沒有什麼收藏比善與愛更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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