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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母親的一針一線中獲得的是感動還是自豪？ 網上圖片
吳翼民
雖然年逾六旬，卻常常想起少年時代的事兒，其中關於白襯衫的故事尤其讓我難以忘懷。
那是三年自然災害、遍地饑饉的歲月。素有「天堂」美譽的蘇州，境況也好不了多少，用「家家常食粥，人面多菜色」來形容不為過。那時，我正是上小學高年級和升初中的時候，身體正發育，智力在提高，雖常常感到飢餓難耐，身體呈豆芽狀，可讀書非常的用功，年年被評為「三好生」，並一直擔任著少先隊大隊長的職務。那時如果身穿著白襯衫和藍褲子，胸前戴著鮮艷的紅領巾，臂上再佩一塊「三道槓」符號，那是孩子們最時髦榮耀的打扮了。
然而，我這個少先隊大隊長卻經常為一件稱意的白襯衫而犯愁，臨近「六一」節的日子更是愁上加愁。
那時，我家家境非常的拮据，兄弟姐妹八個，父親一度失業，迫使大姐和二姐早早輟學就業，大哥雖然清華研究生畢業，卻正籌備著結婚，二哥考上了南京的大學，以下尚有五個兄弟姐妹或讀書，或年幼在家，上面還有老祖母需贍養。這麼一大家子，全靠母親調排得井井有條，至於我們讀書，多半靠減免學費湊合著讀了，為此我最怕的是催繳學費的單子公佈在教室的牆上或者老師當眾宣讀。如此狀況，還敢奢望每年有新的白襯衫穿麼？
1962年春天我讀初中的時候，我向母親鄭重提出，今年無論如何要做上一件新的合體的白襯衫，而且不要普通的白布，要府綢料子的那種，（那時是沒有「的確涼」之類的）因為這一年我被選上了蘇州市少先隊的主席，按慣例，「六一」節那天我將出席並指揮全市少先隊員代表的大檢閱，這是苟且不得的。母親也感到了這件白襯衫的重要性，鄭重答應了我。
母親自有母親的計劃，一個星期天，她備下了一碗玉米籽，（這是從口糧中節省下來的）叫來了巷口爆米花的老頭，為使爆玉米花既香又富光澤，她特地還添了半匙菜油，於是爐火熊熊，風箱吱吱，不多時「蓬」的一聲巨響，一團乳白的香霧湧動，半袋苞米花亮燦燦地顯現在了我們的面前。弟弟妹妹們以為這是母親對孩子們的賞賜，爭著要吃，母親給他們每人抓了半把，然後就一包一包有稜有角地包了起來，畢，拉著我的手說：
「掙白襯衫去！」
至此，我才明白，母親要帶我去賣苞米花，積下賣苞米花的錢給我縫製白襯衫呢。我是無法推辭了，只能跌跌撞撞跟著母親向市中心走去。
暮春的傍晚，天氣有些燠熱，我心中更是煩躁不安，一路上我怕遇見熟人，尤其怕遇到同學、同學中的女同學。我沒有托辭，手中的提籃小賣難隱形跡。穿過了密匝的小巷，不多時便到了繁華的商業娛樂區。母親說去電影院門口，我不肯，執意去了書場門口。我心中有數，電影院門口多孩子，不定就會遇上同學，而書場的評彈聽眾多為中老年人，遇上同學的概率相對小得多，也就安全得多。果如所料，那裡幾乎不見孩子的蹤影，然而，孩子少，生意顯見清淡。母親不免焦急，我反而顯得泰然，低著頭不敢放膽看人看景。突然，有個女聲輕輕道：
「買苞米花，五包。」
我徐徐抬起頭，面前站的竟是小學時的班主任戴老師！我一下紅透了臉，不知所措。戴老師笑道：
「我買苞米花，五包呀。」
還沒等我回過神來，一張五角的鈔票放到了籃裡。我忙不迭取了五包給她，想找還她四角錢，她卻進了書場的大門。我想追去找還她錢，但書場內琵琶弦子已經響了起來，我至今仍記得，那天先生唱的開篇是蔣調《鶯鶯操琴》，我還記起，就是這位戴老師，從來不把催繳學費的單子貼在牆上，也不當眾宣讀……
那晚的買賣因戴老師的慷慨而頗見豐盈。我和母親沐著夜色回家了，誰知，大哥的女朋友、也就是我未來的大嫂恰從上海來到蘇州，轉道再去北京。母親熱情地款待了我未來的大嫂，然後很禮儀地為她喊了一輛三輪車送去車站，毫不猶豫地掏錢付車資，我看到這五角錢車資就是戴老師給的那張紙幣。我的「處女買賣」收穫就這樣付諸東流。
儘管如此，母親對我許下的諾言沒有變，從此也不再攜我去賣苞米花。我揣知，一定是遇到戴老師的事同樣刺激了她。我相信母親會圓了我白襯衫的夢想。
轉眼間「六一」節就到了，通知下來果真要進行大檢閱。這些日子我興奮、母親更興奮，逢上左鄰右舍就說這事兒，同時，母親房間的燈火一直亮到很晚。那天清晨，一件摺得有稜有角的白府綢襯衫果真放在我的床邊，我一穿，嫌寬肥了點，（這是母親的慣技，做新衣總放寬肥點兒，以便我們可多穿幾年）但不礙事，配上藍褲子、紅領巾和「三道槓」確非常精神。我興沖沖乘上公共汽車趕到了體育場。站在體育場高高的主席台上向下望去，一片藍白紅，非常壯觀好看，我自豪感油然，也慶幸我終於穿上了屬於自己的府綢白襯衫。這時檢閱還沒有開始，洪波副市長和團市委蘇書記跟我親切地聊起了天，聊著聊著，洪市長拍拍我的肩膀說：
「小同學，你穿的可是姐姐的白襯衫？……」
我一下傻了眼：什麼，我穿的女式襯衫？莫非母親真的用姐姐的襯衫改頭換面蒙騙了我？我滿臉彤紅，一邊拉襟牽袖的，禁不住眼淚就奪眶而出。
團市委書記留意到了我的窘相，忙解釋說：
「一定是匆忙間穿錯了，不礙事，看不出來。
我剛吐了口氣，洪市長很認真地接上了他的話茬：
「不，沒有穿錯。這襯衫是女式的，改了改，縐襉還在，不容易啊。男孩穿女孩的衣服，說明家庭困難。這年頭老百姓的生活都很艱難，政府有責任呀；男孩穿女孩的衣服，也說明這個男孩勇敢、不計較、有出息，這不，小小年紀就指揮萬人大檢閱哩。」
我一下受到了鼓舞，挺起了胸膛。檢閱即將開始，我大步向主席台正中走去，接受各區大隊長的匯報，向團市委蘇書記報告，請洪市長檢閱。然後我走下主席台，敬著隊禮，引導著儀仗隊和接受檢閱的長龍，通過高高的檢閱台。
隊旗獵獵，隊鼓隆隆，隊號嘹亮……
回到家裡，母親向我道明了真相，她真的給我穿了改良的女式襯衫，她惴惴不安地問我，別人發現了沒有？我把洪市長的話告訴了她，她喃喃道：「我……我真糊塗，我……我怎麼這樣糊塗呢？」我依偎到母親的身上，說不出是委屈還是激動，淚眼模糊：「謝謝您，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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