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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鳳
電視劇「知青」一段時間在黃金時間熱播，引起很多關注。可是在一次北大荒知青的荒友聚會上，有朋友問大家是不是愛看這部電視劇，在座的荒友竟然異口同聲地說：「不好看，因為描寫的不是我們這樣真實的知青。」
作為北大荒知青，我也頗有同感。如果說同樣描寫兵團知青的小說《今夜有暴風雪》，還能喚起一些遙遠的親切回憶，那麼這部《知青》電視劇中描寫的知青，就未免顯得有些單薄。我以為，真實的知青，除了學吃苦，體驗青春友情、戀情等等之外，還有著更深層次的東西──他們經歷了精神的幻滅。無論是響應政治號召熱血沸騰上山下鄉、還是為生活所迫離開城市的知青，多數都經歷過信仰崩塌帶來的彷徨。無論插隊還是兵團，多數知青都屬於一個承載了時代苦難的群體。
聚會上，荒友們你一言我一語，回憶了兵團生活的點點滴滴，勾畫出了一幅幅感傷又親切的往事畫面。背景音樂是荒友喜愛的《三套車》，格調是茫茫雪原的淡淡憂鬱。
兵團知青的成份比較複雜，因地位不同政治地位也不同。很多人小小年紀就飽受政治歧視。我當年所在的兵團連隊，有來自哈爾濱、齊齊哈爾、上海、北京、天津等幾個城市的知青。上海知青多是紅衛兵小將，主動要求到兵團戰天鬥地；北京知青中很多是因出身不好分配到邊疆，對現實懷著批判精神，是連裡「階級鬥爭動向」重點。哈爾濱知青多數是工農子弟，因根紅苗壯且聽話能幹，很多人擔任了班排連長，他們在連隊政治地位最高。
地位最低的是出身不好的北京知青。有位北京荒友的父親被污蔑成歷史反革命於文革中自殺。曾是重點學校高材生的她，十幾歲輟學後跟著母親一起揀爛紙，以維持一家的生活。到兵團之後，因背著「黑六類」出身的包袱，她每天沉默不語低頭幹活，嚴寒加勞累得了風濕性心臟病。出身於革命幹部的北京知青，因為父母正在挨鬥，邊防證上「出身」一欄寫的不是「地主」就是「資本家」以及商人等等，總之都是祖輩的成份。這麼劃定出身是當時的政策，因不知你的出身最後歸哪類。我曾一氣之下把邊防證撕得粉碎，更被劃入另類。因為出身不同，知青被分成三六九等。
因為兵團很多連隊的前身是勞改農場，對知青的管理也沿襲了濃重的勞改管理色彩：只准老實幹活不准「亂說亂動」。專制必然扭曲人性。為了「進步」，很多知青都學會了言不由衷地說假話、套話。喊「扎根邊疆鬧革命」最響亮的，往往就是最早削尖了腦袋返城的知青。
那時我沒心沒肺，常在大庭廣眾之下發表看法，結果就常成為階級鬥爭「活靶子」，招來一輪輪大會批判。我學寫文章，就是由寫檢查開始的。大兵出身的連長曾對我說：「以前像你這樣十六七歲的女勞改這兒有的是！」把我氣得夠嗆。幾十年後，他還為當年的事兒向我道歉。極左年代，被整的以及整人的，都是時代的犧牲品。
一次幾位朋友轉到其他連隊，我買了瓶果子酒在小學校教研室偷偷給她們送行。雖然用牛皮紙把窗戶貼得嚴嚴實實，還是被人偷看到並報告領導，結果參加送行的幾位知青，都灰溜溜地在大會上作了檢查－－批判自己的「資產階級思想」。一位連領導說：「聚眾喝酒，不是一個十幾歲純潔的女孩子應該做的事情！」喝酒與純潔之間的關係，現在也沒人能夠鬧明白。還有一位15歲的男知青，因為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天性，總愛跟領導抬杠，結果被大會批鬥後五花大綁送去「學習班」，他坐拖拉機上高唱「就義歌」的場景，幾分滑稽，更多悲哀。
知青題材離不開美好的愛情，可在兵團連隊見到的，卻多是青春的困惑。由於禁慾式管理，連隊男女生之間都不敢說話。很多知青在兵團呆了十幾年，從16歲到27歲的人生最寶貴青春歲月中，根本沒有體驗過初戀。男女生宿舍之間隔著一條溝，幹活兒分在不同地塊，「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只是個可望而不可及的理想。不准談戀愛，否則就是作風不正派。有位北京男生給一位上海女生寫了封情書，女生為表現「進步」把情書上交，結果男知青被連領導在大會上奚落了一通。幾十年後男女知青見面，都成為白髮蒼蒼的老者，不由不感嘆那段被荒廢的青春。
那時連隊裡除毛選之外所有書籍都是「禁書」。在兵團偷讀禁書是一樂。一本好書會悄悄地從一個連隊流轉到另一個連隊，直到被翻得稀爛。文革後能考上大學的，只是少數生命力最頑強者，更多的知青則在長期的艱辛體力勞動中，失去了與命運抗爭的能力。
10年無書可看的結果是甚麼？是返城後只能幹最簡單的勞動，是40多歲就下崗。有些北京知青年齡老大回城後，只能看公共廁所。只有少數知青憑著自我奮鬥，以及文化和其他背景掙扎到了社會上層，成為著名學者、實業家、政治家以及各類專業精英，多數知青則在還年富力強之時就沉淪了。
不久前與一些荒友一起回東北。我們來到被稱為「西村」的連隊，在村邊野草半人高的小樹林邊默默佇立，那兒安息著一位知青。幾十年前，他的女友回城後拋棄了他，他又因營養不良加心情憂鬱得了肝炎。不知甚麼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草，在一個平淡無奇的日子裡他選擇了自我了斷：用一根草繩結束了生命。那年他22歲。幾年之後開始了知青大返城，他卻永遠留在了西村。
最近看見一則報道說，在知青群體中湧現出多位省正職領導。知青步入政壇自然值得驕傲，然而精英只是知青中的極少部分，絕大多數知青成為沉默的歷史基座。前不久碰到一位傷殘北大荒女知青。40年前她在一場毫無準備的打火行動中被毀容，一生找不到像樣工作也沒有結婚。想保護自己的權益時，她甚至開不出一張工傷證明。兵團早已經解散，無人對她被毀掉的一生負責。
有的城市用自己的方式給了知青關愛。哈爾濱知青組織掛靠在政府部門，舉辦著層出不窮的活動，讓知青有了精神家園。上海早在幾年前就開始給所有上海知青每年一定數額的津貼；雖並非以國家補償的名義，卻溫暖了一代知青的心。
誰不曾有過風華正茂？誰又不曾遭到歲月的摧殘？真實的知青，在無數平常人的故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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