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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曉鏵
按照柏拉圖的說法,男人對於男人的愛有利於培養高貴的氣質和道德情操。然而,實際情況並非完全如此。許多人在愛慕同性的道路上走得太遠,以至於走上了放縱情慾之路。在《斐德羅篇》中,柏拉圖曾列舉了某些老年男性的行為:「年老的人日夜不甘忍受寂寞,在肉慾的驅使下,從戀人身上尋求視、聽、觸或其他生理體驗;他每天守住他心愛的少年,使自己的快樂得到滿足。」他稱這些男性為「邪惡的有愛情的人」:「有愛情的人愛孌童,就好像惡狼愛羔羊。」從利奇德提供的資料看,「邪惡的有愛情的人」在當時顯然為數不少。詩人斯特拉頓就坦陳自己對各個年齡段的少年都感興趣:「稚氣未脫的十二歲男孩給我帶來歡樂,但更能勾起慾望的是十三歲的男孩,十四歲是更嬌艷的愛情之花,比之更有魅力的是十五歲,十六歲的少年則是眾神追求的花朵,而十七歲的少年根本輪不到我,唯有宙斯才能享受。」如此容易移情別戀,自然難以堅守長久的愛情,更談不上忠於對方的靈魂了。在一首題為《友愛》的詩中,泰奧格尼斯就描述了古希臘同性戀的不穩定性:
別說愛我,心中卻另有想法,
你真愛我,真心誠意,
就真心愛,要麼就明說恨我,
乾脆和我公開爭吵,
一個舌頭兩條心是可怕朋友,
庫爾諾,敵人反比朋友好。
對於容易變心的同性戀者,柏拉圖常常不加掩飾地表達鄙夷之情:「邪惡的有愛情的人是世俗之愛的追隨者,他想要的是肉體而不是靈魂,他的愛心的對象是變化的、短暫的。所愛的肉體一旦色衰,他就遠走高飛,背棄從前的信誓,他的所有甜言蜜語都成了謊言。」 (《斐德羅篇》)
面對古希臘「男色之好」的迷途,柏拉圖努力尋找一條中庸之道:既不否定同性愛,又試圖將它引向光明的境界。他首先做的工作是樹立榜樣。被選中的人自然是他的老師蘇格拉底。在他的印象中,蘇格拉底雖然也喜歡英俊的男性,但總是「發乎情,止於禮」,屬於「好色而不淫」的典範。這種說法並非全然源於「我愛我師」的心理學,而是記載了蘇格拉底式戀愛的重要特點:重精神,輕肉身。其同學色諾芬也做過類似的總結。根據後者的回憶,蘇格拉底勸人「要嚴格禁戒與容貌俊美的人親暱」,稱男人和男人的吻為「毒蜘蛛之吻」:
「你這個可憐的人兒」,蘇格拉底說道,「你知道和一個美男子親吻會帶來甚麼後果嗎?難道不知道你會立刻喪失自由變成一個奴隸?」
「我的天啊」,色諾芬喊道,「你把一吻說得有多麼可怕的力量啊!」
「你以為這奇怪嗎?」,蘇格拉底反問道,「難道你不知道毒蜘蛛雖然不到半寸大,只要它把嘴貼在人身上,就會使人感到極大痛苦而失去知覺嗎?」(《回憶蘇格拉底》第三章)
血肉之軀卻要壓抑慾望
在與蘇格拉底單獨相處時,雅典最著名的美男子阿爾基比亞德曾使出渾身解數,試圖讓蘇格拉底像其他戀人那樣行動,卻發現自己的指望完全落空了——他始終表現得像個可尊敬的兄長,總是把話題引向精神層面,只肯品嚐哲學的迷狂和熱情。事實上,蘇格拉底也是血肉之軀,同樣會時時感到自己就要壓抑不住自己的慾望,但節制的力量總是很快使他回到清醒狀態。如此行動的蘇格拉底似乎處於自我矛盾的狀態,難免會給人以畏手畏腳的感覺:既然喜歡美男子,為何又拒絕情色之樂?不過,倘若弄清楚了蘇格拉底的愛情觀,這個疑惑就會立刻煙消雲散。
在蘇格拉底看來,同性愛與異性戀具有重要區別:陷入同性情網的人無法生育「肉體的子女」,只能共同孕育精神後代—智慧、美德、偉大的著作;對於他們來說,心靈的結合遠比肉體的交流重要;過度的生理歡愉非但沒有實際意義,反倒會妨礙心靈之間的理性對話。因此之故,他們最終應該關注對方的靈魂而非身體。或許,他們會本能地愛上美的身體,但絕不能把這當成愛情學堂的主要內功課。如果過分地獻身於肉體之美,迷路的激情就會拖累人們孕育精神後代的大業。
要想讓精神後代更加出色,人必須尋找「美好、優秀、高尚的心靈」,不斷與這樣的心靈對話:「他應該學會把心靈美看得比形體美更為珍貴,如果遇見一個美的心靈,縱然他在形體上並不美,也會愛上他,並且珍視這種愛情。他會期待與這樣的心靈對話,加速形成自己的高尚品質。」(《會飲篇》210C)為了敞開心靈美,相愛的人應該展示自己的靈魂,讓對方在其中播種。他們會討論崇高的話題,對自己的戀人進行教育。通過美好的心靈交流,相愛的人們會孕育出各種精神後代:「通過如此美好的交往和對戀人的思戀,無論他的戀人是否與他在一起,他們都會生下多年孕育的東西。還有,到了他們孕育的東西出世之後,他們會同心協力,共同撫養他們友誼的結晶。」(《會飲篇》209C)在共同孕育和撫養精神後代的過程中,他們會成為偉大的父親。此時,男人和男人的友誼早已「勝過夫妻的情分」,所創造出來的精神產品也比「肉體的子女」更加美麗、寶貴、長久、作為酬報,他們將不斷上升,「踏上登天之梯」,直至進入不朽的境界,享受永恆的幸福。
在上述文采斐然的議論中,「蘇格拉底式愛情」已經顯現出其完整輪廓:這是一種強調精神交流的同性愛。作為柏拉圖的發言人,蘇格拉底的愛情哲學亦即柏拉圖的愛情哲學,「蘇格拉底式愛情」就是「柏拉圖式愛情」。他們師生二人共同創造了西方最早的同性愛理論。 (作者為深圳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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