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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競技體育造就了無數傷病纍纍的身體。 資料圖片
王曉鏵
在雅典的體操館裡,身形健美的青年男子正在演練難度不同的動作,哲學家、修辭學家、詩人、時尚先生和其他成年公民則聚集在周圍,欣賞這人世間最美麗的勝景。觀看之餘,智慧和口才超群者還會發表演講,不失時機地開發自己和他人的智力。這番景象不是我的虛構,而是古希臘歷史中長期持續的場景。作為奧林匹克的故鄉,這個場景無疑昭示著體育的真諦。
在漢語中,「體」是全身的總稱,「育」則指的是生育和養育。《說文解字》曾這樣解釋說:「育,養子使作善也。」綜而論之,「體育」是養育身體的活動和技術,其目的是促進整個身體的完善。一個人培育身體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了使自己成為文質彬彬的君子,變得更加美好。根據現有的記載,古希臘人也持有類似的看法。大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曾說「健康的體質應該是諧和的」,其老師柏拉圖則認為「形體之美」通向最高的美。受這種觀念影響,古希臘人曾長期癡迷於使自己完善的技藝—體育。鼎盛時期的古希臘城邦都建有體操館和運動場,專供男人們培育健美的形體。德國人利奇德—《古希臘風化史》的作者—曾這樣想像古希臘體操館中的美好景象:
在古希臘蔚藍色的天空底下,運動場上歡聲笑語,一群群小伙子們裸露著肌肉發達的身子,活躍在場上—我們必須承認這就是人間最美的景象。
愛美的希臘男人常常流連於體育場,會在此地一呆就是幾個小時;哲學家、修辭學家、詩人和各類時尚先生聚集於此,談天說地,發表演講,吸引聽眾,力圖將體育訓練與智力遊戲結合起來;正因為如此,體操館也是古希臘人的教育基地;來這裡的人不僅培育自己美的形體,而且會提升自己的精神高度。直言之,體操館是使人變得完美的場所,體育的目的是「使作善也」。
不過,美總是相對的。在人世中,沒有最美,只有更美。為了培育更美的形體,競爭在所難免。發源於公元前776年的古希臘的奧林匹克運動會也提供了競爭的機緣。它出自古希臘祭神的儀式,原本就有挑戰人體極限的意思。與人相比,奧林匹克山上的眾神強壯、高大、聰穎,代表著人類的理想,因此,以祭神的名義挑戰人體極限必然推動競爭—看看誰離神的境界更近、更完美、更強有力。任何競爭都會偏離其初衷,奧林匹克運動會也是這樣。為了取得更好的成績,人們會強化自己身體的部分機能。這種情況的極端化非但不會使人變得完美,反倒會使原本健康的身體變得畸形。到了亞歷山大時期,職業運動員的出現意味著根本性的異化:競爭成了目的,對勝利的追求壓倒了對美的嚮往,「使作善也」的初衷則被許多人遺忘。
由此可見,競爭意識與體育精神之間的衝突和緊張在古希臘時期就已經出現。到了古羅馬階段,角鬥士意象的迅速增殖更是昭示著競爭意識對體育精神的壓制乃至戕害:在你死我活的爭鬥中,體育的成果往往淪落為犧牲品。經過中世紀的千年停頓,重啟於1896年的現代奧運會原本著眼於推動全民體育運動,但依然無法超越體育和競爭之間的緊張關係。尤其是經過兩次世界大戰以後,體育競賽時常成為國家之間、商業巨頭之間、意識形態之間較量的工具,金牌之爭時常遮蔽了體育的真諦,運動員則成了代表民族、商業集團、意識形態競賽的先頭兵。後者的使命不再是讓自己變得完美,而是努力在競爭中取得勝利。恰如尼采所說,競爭的目的是「升上高處」:
生命想用大柱和階梯把自己建築在高處,它渴望遼遠的地平線和幸福的美,所以它需要高度!
因為它需要高度,所以它需要階梯,需要階梯與登梯者之衝突!生命要升高,而升高時,它要超越自己。
從競爭的角度看,奧運會階梯形的領獎台是個意味深長的象徵:勝利者處於階梯的上方,失敗者則是有形和無形的階梯,默默地承受強者的重量。受這種競爭邏輯支配,參賽者很難不在意「階梯與登梯者的衝突」,獲得勝利往往成為終極目標。為了「更快、更高、更強」,他們的訓練量常常逾越了血肉之軀難以承受的限度。於是,所謂的體育運動造就了無數傷病纍纍的身體。除此之外,有些選手無原則地追求勝利,毫不掩飾自己內心深處的狹隘和自私。毫無疑問,這種意義上的競爭已經完全背離了體育精神。
面對競爭意識和體育精神的緊張,現代奧林匹克運動的發起者顧拜旦曾強調「參與比獲勝更重要」:「奧運會重要的不是勝利,而是參與;生活的本質不是索取,而是奮鬥。」然而,這種說法與「更高、更快、更強」的奧運口號並非完全諧和,奧運賽場上依然存在體育和競爭的衝突。現在看來,這種緊張仍將持續下去,我們所能做的只能是讓天平保持必要的平衡,不斷提醒人們回歸「使做善也」的體育理念。 (作者為深圳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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