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話說劉克襄早前出任嶺南大學駐校作家,開了一個「新界風物書寫」課程,還親自帶學生遍遊新界鄉郊,辨識新界風物(如風水林),我有幸參與其事,在嶺大主講了三場講座,第一講從葉靈鳳的《香港方物志》說起,旁及香樂思(G. A. C. Herklots)和亥烏德(G. S. P. Heywood)的「風物書寫」。
葉靈鳳與侶倫相識相交於上世紀二十年代末,侶倫約於一九二九年搬到九龍城,從早年的散文集《紅茶》到晚年的《向水屋筆語》,都記述了他與葉靈鳳的交往——可以想像,這位來自上海的文友其時只是香港過客,對香港山水與風物的初始印象,端賴侶倫作嚮導。
葉靈鳳約於一九三八年定居香港,一九四七年開始在《星島日報》撰寫專欄「香港史地」,一九五八年出版中華書局版《香港方物志》。葉氏去世後,絲韋(羅孚)為中華書局編輯整理了《香港的失落》、《香海浮沉錄》和《香島滄桑錄》這三本書,合稱「葉靈鳳香港史系列」。
葉靈鳳的「香港史」資料來自他豐富的藏書,他筆下經常提到兩個英國人,一個是香樂思,另一個是亥烏德。香樂思在香港大學教書,日治時期身陷赤柱集中營,可他從鐵窗靜觀四時的野外生態,一九四六年出版的《香港的鳥類:野外觀察手冊》(The birds of Hong Kong : Field Identification and Field Note Book),據說手稿大多在集中營完成,及至一九五一年,還出版了《野外香港》(The Hong Kong Countryside),兩書俱可親可感,靜好、活潑而幽默,香氏說那是他在香港二十年來「快樂生活的雜記」。
亥烏德的《香港漫遊》(Rambles in Hong Kong)出版於一九三八年,本來並非導遊指南,倒成為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好一些「行友」的「聖經」;此書收錄十二篇遊記,詳述香港早年的自然風貌。話說一九四一年一個晴朗的冬日,當時任天文台長助理的亥烏德寫道:「那天早上,我還安在家中享受著美味的早餐,到下午,已淪為日軍的階下囚;世事之變幻無情,莫此為甚……」他奉命前往凹頭拆卸及回收儀器,途經多個哨站,不知日軍已越過邊界——他隨即被日軍俘虜,與香樂思一起在赤柱度過三年零八個月的鐵窗生涯。
兩位英國人的「香港著述」都可以在圖書館找到,那是另一位外來者葉靈鳳的「方物志」最可靠的原始素材——方是地方,物是產物,「方物志」所記的正是一個地方的土產。不同地方的人吃不同土產,吃不同食物,食物當然也有不同吃法和文化,例如「炒長遠」只是粉絲,但寄意綿綿軟軟的鄉思;「方物」也有識別、名狀之意,又可引伸為「辨別事理」,「惟能辨別其事,故能出謀發慮也」;在今天看來,恰好詮釋了三位外來者筆底有情香港的多重意義。劉克襄何嘗不是外來者?對了,外來者與方物志不一定是矛盾的,反而說明了兩者如何「矛盾統一」。
小時候,白粥是斗零一碗,油炸鬼是斗零一條,小輪下層票價斗零,上層一毫。那是斗零一毫的年代,那是物資缺乏的年代,那是香港還有稻田的年代,活在其中,縱有唏噓,竟也在匆匆生涯裡渾然不覺。鄉野日漸消失了,地方、風物和生態不可能沒變,難道就只有一些「地方志」或老照片,始可殘留失落的「地方感」(sense of pl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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