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嬋
我母親生在台灣,嬰兒時被抱到她姑姑家當養女,母親的姑父是日本人,當時從日本調到台灣。所以母親在台灣一直上日本人學校,同學們也大多數是日本人。1945年日本戰敗後,他們都被遣返回日本,母親也跟隨養父母到日本。1950年,母親與留學日本的父親結婚,又跟隨父親來到舉目無親的中國大陸。那時候,母親一句中文也不懂。母親除了文革十年以外,一直與日本同學們保持聯繫。
1984年8月,我剛去東京留學一年,就代表我母親,參加了她高中同學會,幸好那時候,我已經可以用日語與她們交流,留下了非常難忘的回憶。
那時候,母親的高中同學們還都年輕,55歲左右。據日本民意測驗,日本女性幸福指數最高的年齡段恰是55歲前後,走出家庭的職業女性雖然55歲還不到退休年齡,但正是工作進入負責培養接班人的階段,得心應手,受人尊敬,精神上壓力較小;而守在家庭的專職主婦,小孩子們大多已經大學畢業,獨立分居了,家庭勞作與經濟負擔都大大縮小,由自己自由支配的時間和金錢有增無減。身體也還未明顯衰老,可以經得起長途旅行,遊山玩水的健康狀態。日本人都說55歲的女人國,是天堂之國。再說,日本婦女沒有照顧孫輩的習慣,也沒有承擔兒女經濟援助的習慣,更沒有為孩子買房置產的習慣。她們像一群自由的鳥兒,想飛就飛,想歇就歇。
母親高中同學們的話題,不像中國婦女愛講兒女的自豪事例,嘮叨丈夫的不是,說婆婆的壞話,而是喜歡講自己的興趣。絕大多數日本婦女在這個年齡開始第二學習生涯,也就是尋找一個「興趣」來打發自己老後的時光。在眾多的興趣小組裡,找到自己喜歡的學習與創造的一席之地,例如插花、茶道、書法、詩歌、隨筆、舞蹈(特別流行夏威夷的民族舞蹈「HAWAIIAN HULA」)、圍棋、三味線(一種日本民間樂器)、民謠等等。我注意到她們這些興趣都不是靜止的單純學習,而是可以無限地發展、發揮自己能力,進行創造、提高的。
在母親的高中同學會上,一位名叫櫻井雅子的母親的高中同班同學,把我叫到她的身邊,讓我看她特地為我帶來的母親高中時代一起拍的照片。因為母親在文化大革命抄家前把這些與日本沾邊的照片都燒掉了,所以在我們四個兄弟姐妹的記憶裡,沒有母親這種穿水兵女生校服的形象,只有穿肥肥大大人民裝的形象,所以這遲到的記憶就不再忘懷。可惜,我當時沒有照相機,沒有把母親水兵女生校服的照片拍下,真成千古恨啊。
但是,我與櫻井雅子一起的時候,旁邊母親的同學替我們留了影。
一直在東京忙於工作,本想甚麼時候去看望一下櫻井太太,沒想到一拖再拖居然拖了29年,終於在上個星期天實現了再見櫻井太太。
闊別28年再見櫻井太太,已經與我28年以前所見到的她完全不一樣,當然我也與28年以前的自己完全不一樣了。櫻井太太今年滿83歲,看起來比以前矮了,縮小了,後來櫻井太太說她縮小了五公分。雖然人小了一圈,不過她臉上沒有老人斑、甚至沒有皺紋。
四年前,櫻井太太的丈夫病逝,她說因為照顧生病的丈夫,忙得沒有時間生病,她丈夫去世後,她的腿一下子就疼痛得不能走路,於是不得不遷至她大兒子家住。她大兒子家在日本的茨城,從大兒子家去住院做了股關節手術,左腿一次手術,修養了一個月再手術右腿,不到兩個月就好了。之後她又返回自己的家一個人住,為了保持腿力,她每星期去游泳一次。從她家到游泳池要走20分鐘,來回40分鐘,光走路就已經是一個不小的運動,最初半年不覺得有甚麼效果,但是一年後就覺得腿還是有勁起來,就一直堅持下來。
櫻井太太回憶她在台灣高中的時候,經常去母親家玩,還說母親家很大,當時櫻井太太的爸爸是法官,屋子也不像母親家那麼大。我聽後想櫻井太太是不是搞錯了,因為我不曾聽母親說她小時候的家很大,也許母親謹慎,在中國故意不說這些事情。她還回憶說母親擅長唱歌,曾代表學校去參加唱歌比賽,這個我知道,因為在我們小的時候,母親經常唱日本童謠給我們聽。我最初學會的日本童謠《七隻可愛的小烏鴉》、《故鄉》、《紅蜻蜓》、《荒城之月》都是聽母親唱學會的。
櫻井太太說起她自己的身世,說她有四個母親,生母是養父的妹妹,她還在母親肚子裡的時候就被養父指腹為子,因為他養父母膝下無子,就向她生母家要一個孩子,不管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她的親生母親一共養育九個孩子,男孩子三個,全部從軍,但所幸全部從中國戰場活著回來了。女孩子都夭折只剩她和妹妹。
慈愛的養母在她七歲時病逝,一年以後養父續絃,兩年後又添了一個弟弟。1945年日本戰敗,他們一家四口從台灣遣返回日本。剛開始他們還在姑姑家住了一段,姑姑家是寺廟住持,有很大的房子。在姑姑家時,姑姑經常給她點心吃,沒有給她弟弟,那時候日本戰敗,生活很困難,弟弟沒有份,她大惑不解,於是,她的表妹就偷偷告訴她:「我媽媽是你親生母親,我們是親姐妹吶。」她才恍然大悟,以前每年一到她的生日,她的養父總是帶她去鄭重其事地照相,然後鄭重其事地寄給姑姑,原來姑姑就是自己的親生媽媽。
後來結婚,有了婆婆,又多了一個媽媽。
櫻井太太在東京工作了20年,丈夫被公司調到廣島工作,她就把自己的工作辭掉,陪丈夫去廣島一直到退休,退休後回到她丈夫的老家,那時候這個家已經修建30年了,翻修後,又住了30年,她現在一個人守著這個家。她的大兒子在茨城買了房子,她二兒子在鐮倉也置了房產。日本的年輕人都不會把父母的房子看成自己的,所以現在日本出現很多空房子,繼承房產要交巨額的繼承稅,一些人只好放棄產權,房子就變成政府的,由政府負責保管出租。
櫻井太太說她與同齡人朋友,保持一定的來往,游泳班也都是老太太。她們游泳後經常一起喝茶,很開心。
櫻井太太最後表演了她退休後開始學的茶道。日本傳統的茶道所追求的是終極的美的境地,這裡的所謂美,不是那種有形的、色彩繽紛的美,而是來自日本茶道大師千利休的茶道所追求的「寂靜」之美的意境。所有的動作,都在沒有傢具擺設的塌塌米上跪坐操持,皆在「靜謐」之中進行。不說一句話,一心一意與茶粉、茶器、茶杯、茶刷交流,按照一定的溫度、程序做出茶,最後凝視茶杯裡濃濃的新綠,然後閉目喝三口再深深地回味,最後互相道謝。
我突然明白,為甚麼櫻井太太一點兒也沒有孤零零的感覺,她甚至比我還陽光,大概就是這種茶道,培養了人雖獨處卻不孤的情懷。
從櫻井太太家回來的路上,我感到有點奇怪,我與櫻井太太28年的空白,居然是那樣自然地在第一瞬間就填滿了。想想母親與櫻井太太的來往已經遠遠超過半個世紀,整整67年了,現在她們依然保持通信。時間的流逝在她們之間是那樣地祥和、那樣地從容不迫、那樣地源遠流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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