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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 莉
父親小時候逃學,是逃去圖書館的。他不上學,是因為和後媽有矛盾,可這矛盾又無法公開激化,尤其他才十幾歲,只得以叛逆的行動表現出來。他和後媽有矛盾,他怨恨的對象卻是他的父親,是他父親把後媽帶回家的,尤其他的親生母親藉著1952年《新婚姻法》的頒布,和他父親離了婚,離開了他。
奶奶和我提到過父親逃學的事情。有時候覺得,這肯定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成年以後,唯一和奶奶單獨閒談的時間只有一次,大約兩個小時,奶奶提到了爺爺的花心,還有爸爸的逃學。爺爺說是工作忙,沒空回家,而她趕去找到他,卻看見年輕的小姑娘趴在他身上撒嬌。說起爸爸呢,是爸爸上課不好好聽課,把前面座位女同學的辮子綁在椅子上,人家站起來的時候被扯疼得叫了起來。老師告到家裡,她教訓父親,父親卻負氣不去上學了。
我回到家裡玩笑著和父親求證奶奶的話,父親說,她瞎說的。然後再問,你為什麼不讀書呢?他說,家裡呆不下去。
母親提到父親的家庭矛盾,大約就是說,他父親為了和後媽融洽相處,只好犧牲兒子的快樂。然而每當看到現在的後媽虐待繼子,我又和父親開玩笑,父親卻又為奶奶說話,她哪裡像現在的後媽喲。
大概奶奶是不打他不罵他的,只是略微管教了一下,他就負氣不上學了。但是爺爺對他也並不好,因為父親說過,他不滿他父親給他的這個家庭。
如何滿意呢,一個幼小的孩子,當然希望家庭完整幸福,父母相敬相愛。
父親逃學,卻是逃去圖書館讀書。那時候圖書館的外國文學書籍還可以借閱的。家裡呆不住,學校不想去,只有圖書館好。圖書館裡幾乎空無一人,他每天看到日影西斜,然後回家吃飯睡覺。這是我唯一一次聽到父親的口吻中含有優越感,他說,「看那些外國小說,聯繫到自己的家庭,可以領略到其中的尊重和高貴感。」他後來愛上母親,也是因為母親酷似他在外國小說中感受到的女主角的氣質。他在書中發現了「美」,並以此為標準,在生活中尋找著。
父親流連於圖書館半年後,報名讀了技校,想要做工人。那個時代,工人的地位非常高,工人那種喜氣洋洋、倍受尊敬的感覺,我們可以在十七年時期的中國電影中看到,而且非常真誠。父親那時候也是那麼真誠的。另外,他也想早點獨立,早點離開自己的家庭。
我這麼滿含著遺憾的口吻寫出上述文字,是因為父親自己在遺憾:以他的聰明和才氣,他可以讀大學的。但是那會兒他一心要做工人,連工農兵大學的機會都拒絕。
表哥小時候逃學,是逃去花溪河邊戀愛的。表哥生於1966年,他的時代,已經是真正的焚書時代。等到他年紀稍長,外國小說已經開禁的時候,讀書習慣已經丟失了多年了。姑父是大學教授,文革後第一代碩士研究生導師,當時全國僅有四個微生物學招生點,他是其中一個。可是兒子不喜歡讀書,他倒也很尊重他的想法。表哥逃學,姑父沿著花溪河邊去找他。河邊有一叢叢濃密的灌木,他應該躲在裡面。他探頭看一下,叫他的名字,退出來,又找下一個灌木叢。
我問姑父,你是怎麼讀大學的呢?
「就是這麼一路讀上來了,沒有想過讀不讀的問題。」他回答。
「那麼你家庭氛圍很好。」我幫他想著原因。
姑父是江蘇鎮江人,家庭環境和父親一樣,是小地主小企業主家庭,條件寬裕,可以讀書。他讀書好,自然而然就讀上來了。讀完了以後呢,需要支邊了,就離開家鄉到貴州了。貴州本來人文環境就薄瘠,和貴州的土地一樣,然而席捲全國的「文革」還要在這薄瘠的土地上再革去稀疏的草,令人惶惶、自顧不暇的,甚至連孩子都沒法照顧。
我們生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人,父母都疏於管教的,我們那時候屬於粗放敞養,天地間只要自己的雙腳走得到的,都可以看到我們奔跑的身影。我們雖然和大自然保持著一份親近,然而不僅僅獲得的書本知識少,連傳統文化也完全喪失了。父親看字畫喜歡評頭論足,我會鸚鵡學舌。有一回看到一幅字,我說,寫得像小孩子的字。父親馬上說,這幅字寫得好,有功底的。瞬間,我生起了羨慕心,也要練字了,為了能夠欣賞別人的字。
我練字是斷斷續續的,寫出來的字,是真正的小學生的字。今年過年在家裡練字,父親看著我的姿勢說,「你歪著個身體,要是我,就要被你爺爺打,直接一巴掌拍在背上。心正身正,字才正。」
這和父親說的這句話一樣——「看那些外國小說,聯繫到自己的家庭,可以領略到其中的尊重和高貴感。」——是第一次聽到。父親從未提到他的父親對他的教育,他把他對美術和書法的愛好全部歸於他的爺爺,從來只提到他的爺爺。這是他第一次提到他父親教他寫字。
「你爸爸也教你的啊?你爸爸還打你的啊?」我笑著問,「我一直以為只有你爺爺教你呢。」
新中國成立初期,爺爺大約不僅僅陷於自己的家庭私事吧,還忙於自己的公司和農場被公私合營或者沒收,如同姑父在文革時候艱難生存於各種運動中吧。姑父突然醒悟要管教兒子的時候,兒子已經能夠逃學到花溪河邊上的荊棘叢中談戀愛了。而表哥逃學,也是老師告到了家裡。
表哥中專畢業之後參加了工作,但是不安於工作,那時候已經迎來了改革開放的八十年代,他一心想要做生意、發大財,讀書無用論在社會上盛行,所謂「研究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他也十分講究享受,早上起來洗漱完畢、打扮整齊,去當時最高檔的賓館吃早餐。上世紀80年代末,他在酒吧和朋友喝酒玩樂,深夜出來,很多人正從街上走過,高唱著國際歌,群情激昂的,他聽了也跟著莫名的振奮,不覺間,眼睛潮濕了。
扳著指頭數起來,已經好幾代人受著這焚書時代的影響了。 ■圖: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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