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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月月,樹生成獨特的氣質與風骨。 網上圖片
文:翁秀美
對著一棵樹,立了很久。
樹,根深,幹直,枝繁,葉茂;樹幹有力,樹枝張揚;樹身的褐深深淺淺,樹葉的綠濃濃淡淡,無一處不美,無一處不好。於天地之間,千里萬里,展百態千姿,莽莽蒼蒼,氣韻深長。
樹居山峰,綿延逶迤;樹依湖邊,低垂飄逸;樹在原野,遺世獨立;樹掛懸崖,絕境求生。樹是鄉村優美的風情畫,房前屋後,村頭路口,散散落落,任月光、炊煙自由穿行。樹是庭園不可或缺的青幽點綴,高枝密葉,飛簷翹角隱其中,古樸莊重;蔥蘢起伏,粉牆花窗依其下,步步成景。樹是城市一道有生命的綠色屏障,人行道兩邊,濃蔭交並,一個生機盎然的綠色長棚。
樹的青翠碧綠生動了一春一夏,樹的金黃酡紅燃燒了整個秋天,秋末,樹呈現真實的自己,當一樹濃密的綠葉變黃,落盡,枝便現了出來,那是怎樣清秀的枝子!粗如一縷,細至一絲,枝梢上偶有幾片枯葉飄零,疏疏淡淡,明快簡潔。仰頭看,淡藍的天幕之上,樹隨意劃的幾筆橫斜豎折,便將青天勾勒出沒有規則的圖形,那是一幅多美麗多自由多瀟灑的畫!冬來時,雪紛紛披披地沾在樹枝上,清俏的樹頓時團團胖胖,可愛可喜。
我常常在那些樹跟前走不動路,枝上一片好風景,地上一片清涼影。無數的樹,一棵棵,一簇簇,連綿一大片,看不過來,數不過來,更叫不出它們的名字。那些樹,那些樹,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形態各異,托著葉,開著花,生著好顏色,襯了好風光。
南方有一種樹,栽種在馬路兩邊,枝條清晰,依次分明,層層向上,細碎的葉子,青春,明朗,養眼,陽光有朝氣,因不知其名,便呼為「陽光樹」,後來知學名叫「小葉欖仁」,真是清秀雅致。還有一種名為「大王椰」,高大俊美,確有王者之氣,圓筒形的樹身,和梧桐一樣光滑平整,被一輪一輪灰白色的邊圍著,如一圈一圈的玉帶,最上面一段,顏色碧綠,像個青玉花瓶,到頂上,樹葉乍開,漂亮極了。
自古文人多易感,不同時節的樹給予人們內心的感觸總是不同。春天柳條依依,卻留不住遠行的背影,周邦彥《蘭陵王.柳》寫道: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詞人設想,年復一年的長亭路,送別時折斷的柳條應該要超過千尺了。高貴的梧桐常在黃昏細雨裡添加孤獨,白樸《梧桐雨》中的老年唐明皇於雨夜面對貴妃像,憶往昔,難入眠,「這雨一陣陣打梧桐葉凋,一點點滴人心碎了」,「雨滴寒梢,淚染龍袍,不肯相饒,共隔著一樹梧桐直滴到曉」,當真是百轉千回。松,竹,梅,歷來以「品格高尚,氣節清白」為世人所稱賞,入詩入畫,嚴寒壓迫,大雪覆枝時,不低頭不彎腰,以蒼翠和幽香,賦生命一曲昂揚向上之歌。
李漁說,棕櫚樹直上直下沒有枝條,對於這點,我並不奇怪,奇怪的是它沒有枝條還能長葉子。在許多花木中間,卻能做到在下面不侵佔地皮,在上面不遮蔽天空,跟芭蕉比起來,很明顯有克制自己和妨害別人的分別。讀到此,想到芭蕉的樣子,莞爾一樂,芭蕉妨害了別人了嗎?李漁還認為草木是有知覺的,從知道紫薇樹怕癢得知所有的樹應該都怕癢,都是知道痛癢的,這樣看來,草木被鋤除,會像禽獸被宰殺一樣,它所受的痛苦,都不能說出來。確實啊,無論悲歡喜樂,樹一句也說不出來。城市裡的園林工人常常手持鋒利的大剪刀修剪灌木,使長刀鍘去大樹旁逸斜出的枝幹,使之整齊劃一,更具觀賞性,此時,會聽到枝葉嚓嚓落地的聲音,會聞到一股草木的清香,可是,應該還有人類無法聽到的那些花木無聲的吶喊與痛苦的掙扎—它們不能說出來。
撫一撫樹幹,樹有親人嗎?樹的種子從哪來,它的故鄉在哪裡,一無所知,人們從看見這棵樹起,它就站在這,如果不挪動,一直到老、到死都在這一處,一生庇護腳下這一塊土地的蔭涼。樹有朋友嗎?即使再多的朋友也是過客吧,比如快跑的螞蟻,慢行的蝸牛,有兩根白點觸角的天牛,到秋天就銷聲匿跡的知了。偶爾,會有柔軟的籐蘿攀附,會有鳥來築巢,那或許是樹最大的快樂,也自豪自己結實有力的枝杈,竟然成了鳥兒的家,它用輕柔密實的枝葉呵護鳥窩不受風雨侵害。不過大多數的樹沒有籐蘿沒有鳥窩,有的只是寂寞與清冷,偶有風過,樹葉嘩啦啦地響一陣,之後歸於平靜;逢到雷電暴雨,萬花凋零,草葉伏地,惟有樹,風雨裡顯出真正的傳岸英姿。它在這樣的環境裡頂天立地,儘管枝條瘋狂搖擺,碎葉滿地,樹幹仍穩穩不動,它的生命在這一刻散發無限光彩。
很多樹的樹皮寸寸皴裂,條縷分明,摸上去硌手,滄桑遍佈。樹的根扎進黑暗的泥土,不斷汲取水份養份;露在外面的根,盤曲虯勁,凌厲鋪張,像鷹爪一樣緊緊u住大地。颱風肆虐,樹用整個生命抗衡,當不敵倒地,甚至連根拔起,地上陷一個大坑時,方能看到根與大地是那麼深深地血肉相連。根向下,枝向上,意志站穩腳跟,生命才能昂揚,所有的痛苦與磨難,都擋不住樹的堅強生長。葉落又續,枝伐再生,終能撐起一樹蔭涼。人,得時常仰頭,望望樹,細細地認真地,低頭審視,相信會有不一樣的震撼與感悟直達心靈。
「半朽臨風樹,多情立馬人。開元一枝柳,長慶二年春。」白居易這首詩極能入心,開元之柳,至長慶二年,已歷百年,詩人其時五十一歲,垂暮之年對半朽之樹,萍水相逢,同病相憐,老人,老柳,皆多情,皆半朽,彼此獨特的情感交流,在大唐勤政樓某一瞬間定格。
老樹,深沉而寧靜,樹冠撐開猶如一座天然綠色涼亭,不知是否應了莊子「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的無用之用的哲學思想而生存至今。歲月更迭,風雲變幻中,樹數著自己一圈圈增長的年輪,走過百年甚至千年,沒有人知道老樹長了多少次葉,落了多少次葉,受過多少苦楚,看過多少人世悲歡。看那些老榕樹,老樟樹,老槐樹,老榆樹,它們是那麼老,又是那麼年輕,一步不移,一生堅定,可一時依偎,可一世依傍。
樹天生有姿態。即便老去,樹始終是樹。額濟納的胡楊,三千年不死,死後三千年不倒,倒後三千年不朽,倒下的胡楊,形體仍在,更有靈魂,根依大地,幹指蒼天,生命消失,精神不死。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日昇月落,春夏秋冬,萬物應時而發,秩序井然。年年月月,暮暮朝朝,樹生成獨特的氣質與風骨,給人向上的力量與精神的指引。期待守茪@棵樹,站在時間裡,見塵世興盛榮枯,悟人生從容恬淡,與之共老,身心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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