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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爾克。網上圖片
吳小彬
兩個月前,正是華北地區的深秋時節。一天晚上,已經很晚了,我到公園散步。園內樹木參天,湖水茫茫,燈光幽暗。忽然北風大作,裹著幾分涼意的風,吹過湖面,越過亭山,搖撼著道路兩旁的大樹,樹林間響起陣陣喧嘩,漫天落葉飄揚。我想起了里爾克的《秋天》:
主啊,是時候了。夏日曾經很盛大。
把你的陰影落在日規上,
讓秋風颳過田野。
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築,
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著,讀著,寫著長信,
在林蔭道上來回
不安地遊蕩,當著落葉紛飛。
在我讀過的詩人中,對孤獨體驗得最深刻、寫得也最好的,就是里爾克了。從很早的時候,詩人就飄流四方,遷徙和旅行構成了生活的主要形式,他不停地尋找著可以安放心靈的居所和故鄉。他出生在布拉格,但這座城市從未容納下他那不羈的詩靈。他兩次出遊俄國,拜訪托爾斯泰,半夜從村莊裡跑出的一匹白馬印刻在他記憶中;他很欣賞法國,特別是巴黎,在這裡他與藝術家羅丹、詩人瓦雷里交往;他還去過意大利、西班牙、德國、瑞士、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以及北非。一方面,他帶著幾分渴望尋覓著同道和友情,懇切地與大師和藝術家交流;另一方面,他又竭力守護和維持自己的孤獨,將孤獨奉若神明。里爾克在一首詩裡寫道:在銀色雪夜的懷抱中/一切都已沉沉睡去/但是一種無限激烈的悲傷/卻在一個孤獨的靈魂中獨醒/為何那靈魂如此沉默?/為何不將悲傷注入黑夜?/因為一旦悲傷離開靈魂/星星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萊納.馬利亞.里爾克,生於1875年12月4日,從小就喜歡詩歌和文學,11歲時卻被送進軍事學校,前後讀了五年。1895年,在一位富有的叔父的資助下,他進入布拉格大學讀哲學,次年遷居慕尼黑,開始了文學創作生涯。
1897年,里爾克結識盧.安德列亞斯.莎樂美,一位比他年長而又博學多才的俄國女性。正是在她的幫助和陪伴下,詩人兩度訪問俄羅斯。1901年,詩人與畫家克拉拉結婚,生了一個女孩。他們一家三口住在一間農舍,經濟拮据,難以為繼,只得把孩子托給外祖母,夫妻分居從事各自的藝術創作。從此,里爾克起程雲遊四方。1905年,他曾經短期為羅丹做過秘書工作。隨著詩名的不斷增長,他結識了更多的上層社會人士,特別是一些豪門貴婦。她們欽慕他的才華,喜歡與他交談,其中有些人還邀請詩人住在其鄉間別墅裡讀書寫作。
回顧詩人的生平和創作,忍耐二字一直伴其左右。里爾克天賦異秉,志向高遠,敏感多才,但出身平民階層,在生活和詩歌創作中,他遇到的困難及阻礙不在少數。這個時候除了忍耐和等待,沒有別的辦法。對早年不愉快的經歷和磨難要忍耐,對日常生活的困窘和貧乏要忍耐,對情感的寂寞和親人及朋友的遠在天邊要忍耐,對積累知識和思考重大命題的漫長過程要忍耐,尤其對創作靈感遲遲不來時的迷茫、困惑、焦慮和自我懷疑更要忍耐。里爾克曾經說:當悲傷、不安出現在你身上時,你不要驚慌,也不要害怕。詩意靈感的到來需要一個過程,而過程並無時間和年月之分,十年並不等於什麼。所以,要忍耐,要學會忍耐。靈感和才華一定會來的,但是它只到忍耐力強勁的人身邊。里爾克更有名的說法是:「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
其實,很長一段時間裡,里爾克認為自己是貴族後裔,他曾用藝術的筆法描繪了自己的出身,「古老悠久的貴族門第/牢牢鐫刻在眉宇之間」。今天的人們,當然不用太在意詩人的這種虛榮心,但對詩人一生和創作產生了影響的諸多事件中,有一件事卻是詩人與貴族階層的關係。當里爾克走過了寫作的初期,當他的詩歌才華日臻豐茂並表現出來時,他不僅與歐洲一些最上層的貴族成員魚雁往來,而且成為宮殿和一流豪門讚歎不已和競相邀請的座上客。這個時候,反倒是詩人顯得矜持和遲疑起來。他應邀到一些貴族府上作客,始終只受內心需要和主觀性的支配。他需要上層社會,為自己謀取暫時居住的地點和良好的寫作條件,然而一旦認為自己的「孤獨感」受到威脅,他就拂袖而去。詩人是這樣一種社會制度的寵兒,這一社會制度在受世界大戰的衝擊而土崩瓦解之前,使得他的這種純粹主觀的生活方式成為可能。里爾克的人生旅程,讓人想起托馬斯.曼等人的作品,在這些作品中,藝術家和詩人被描寫成一些富有教養的家族的末代子孫,古老、高貴的家族已經日薄西山,只剩下最後一枝奇葩尚在綻放。在這個意義上,里爾克還真是把早年的貴族出身幻覺與自己的命運和生活結合起來了。
1911年至次年,正是作為塔克西斯侯爵夫人的客人,里爾克住進其位於亞得里亞海邊的別墅。在這裡他終於迎來了文學靈感的到來,開始寫作著名的《杜伊諾哀歌》。
誰,倘若使我叫喊,可以從天使的序列中
聽見我?其中一位突然把我
拉進他的心懷,
在他更強烈的存在之前,
我將消逝。因為美只是
恐懼的起始。
每一天使都是可怕的,
啊,究竟我們能夠支配誰?
天使不能,人類不能,
我們在自己解釋的世界裡,
不能有在家的信賴。
或許遺留給我們的是
山坡上的某一棵樹,
我們日日可以重見,
而這正適於我們,
而就此永駐,不再離去。
……
《杜伊諾哀歌》是詩人一生探索和思辯的結晶。作品對人的存在、生命意義和時代處境憂心忡忡,整個世界在虛無中隱晦不明,固有的一切意義闡釋及其神性象徵都失效了,被剝奪了祖產的人,必須重新思考、規劃和對待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上帝究竟在何種意義上在或不在,讓詩人輾轉反側;何謂天使,天使帶來怎樣的音信?同樣讓詩人沉吟。大地、天空、生活、物質、美、愛情、死亡,無一不在詩人的筆下得到呈現並被獨特詮釋。什麼樣的生活才有意義,什麼樣的人格才接近存在本質,要怎樣思想和作為才能獲得拯救?長詩充滿焦慮地追尋著雲波迷濛的回復。大地前途未卜,可沉湎在物慾和享受中的人們,無暇顧及這一切,「聽,我的心只有聖徒在聆聽」。於是,里爾克獨自肩負起探索這些重大問題的使命,像一名勇敢的戰士擎旗前進。
因了這部詩歌,里爾克與葉芝、艾略特同被視為歐洲現代最偉大的詩人。不過,這部長詩當時並未完成,要等到十年後的1922年,當詩人在瑞士的慕佐古堡又覓到一處幽居,又等來了靈感的時候,他才最終寫出全部定稿,同時還寫成了另一部名作《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詩》。直到這時,里爾克才達到他詩歌創作的頂峰。詩人用全部的熱情,用他最後的詩歌意象發出了天問:在沒有土壤的世界裡,啊,何處才是人的家園?
1926年12月,詩人死於白血病,只有一位朋友陪在病床前,身邊沒有一個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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