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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 拉
炎熱的陽光穿過雨樹細細碎碎的葉子縫隙間落下來，絲絲線線照射到身上，轉化為溫柔的撫摸，影影綽綽的光線略為刺眼，卻不足於造成妨礙，佇在樹下等候回家巴士的我，一貫低著頭看書。
那年16歲。
身上穿著白色校服襯藍色的中學校裙，腦海裡想的是書，並非學校功課，極度喜歡閱讀閒書，但不喜歡功課。功課的分數固然是父母和師長的疼愛指數，課外書裡的故事才是令當時多愁善感，容易時時陷在傷春悲秋情緒裡的我，嚮往留連的美麗迷幻世界。
每日放學鐘聲一響，馬上鑽進圖書館，一頭栽進課外書的大海，在書海裡快活地浮沉泅泳不願意出來。小說散文詩歌各有各精彩，關館的時間一到，圖書館老師拎著鑰匙寒著臉站在門口，等待腳步永遠徘徊躊躇，心頭依依不捨的我。
步伐遲緩，因為從溫柔美好的夢想回返粗糙的現實生活，是難過的事。對生活不滿，對現實不滿，對自己不滿是16歲的人生。
迷戀瀰漫書香味道的圖書館。
書，有一種香味。柳老師說。
柳老師一說話，全班同學就拚命撇氣，因為不敢大笑，私底下大家都偷笑柳老師發音的河南腔調。一群16歲的大部分為家庭環境良好的女學生，不知天高地厚，對外頭的大世界一無所知，以考試不及格為世間第一重要事，被父母師長責罵則為人生大事。平日老是幻想到處流浪的繽紛浪漫，以為無家無國才無牽掛，最快樂的抉擇。20年後中國對外開放，得以進入中國旅遊，並有機會閱讀中國書籍，才明白離鄉背井的無奈和痛苦是生命中的憂傷和沉痛，是圖畫中那黯暗無光的濃重陰影，漆黑的顏色。
臉色永遠抑鬱寡歡的柳老師，並不受佻皮活潑的南洋熱帶女學生歡迎。無人了解她為何總是一襲鬆身旗袍，而且老是黯淡灰色或藍色，甚至象徵苦難的黑色她也著到課堂裡來上課。無知的學生完全不清楚，那單調，沒有花色的旗袍，反映出來的是政治氣氛濃厚年代的柳老師壓抑驚恐和孤獨寂寥的心情。
學校並無特別推崇華文，反而對英文更加重視。學生大多不喜歡華文課，理由為功課繁多，難度又高。華文字尤其難學難懂難寫，華文句子意義過於深奧，還要寫作文，讓愛玩的同學們的煩惱更上一層樓，加上柳老師腔調怪異的華語，大家益發興趣缺缺。
每次上華文課，光顧著柳老師又講了什麼怪異的華語，「水餃」叫「睡覺」，「黑色」叫「喝色」，太可笑了！柳老師講課時，學生都在細聲地嘻嘻哈哈，數著她說了多少次「走音的華語」，沒有人認真聽課。
柳老師照舊語氣溫柔，語調平淡地背誦著唐詩宋詞，照樣無人知曉，輕盈語調訴說的背後蘊藏著她刻骨銘心的深重鄉愁。
喜歡華文，喜愛作文的我，喜歡上柳老師的課。她教華文，說著說著，總會提及中國。中國的故事，中國的作家，中國的藝術，中國的音樂，都是歷史沉澱後的精華。雖然她的發音和我們學習的華語不太相同，仔細傾聽，照樣聽得出來她要表達的是什麼。
從不理會同學們的嘲笑，柳老師耐心用心，要求我們背唐詩宋詞，告訴我們中國歷史故事裡的滄桑變化，不停鼓勵同學們必需多閱讀。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柳老師才說完，同學們一陣大笑。過後在食堂吃東西，大家嘲嘰地回應：「誰要下筆如有神？才沒人要寫文章呢！最好不必交作文，華文課就輕鬆了。」
在以英語為重要科目的教育環境下，對於華文寫作，大家退避三舍。能免則免。無人自動獻身，為華文寫作做任何努力。
柳老師把改好的作文分回來後，叫我到教員辦公室。
書，有一種香味。就是在柳老師讚賞我的華文作文寫得出色以後，贈送我的一句話。
閱讀是寫作的基石。柳老師勸告我平日多讀書。
那個買書亦困難的年代，面臨的不只經濟困境，檳城全島僅有一兩家書店，且以售賣文具為主。找到一本書，如獲至寶。在今天電腦網絡風行的時代，為買到一本自己喜歡的書而欣喜若狂，是一種無法想像的心情。
我們學校有很好的圖書館。柳老師告訴我。你可以去借書。
她帶我到學校圖書館，特別向圖書館老師推薦，這個學生，一個星期借她兩本書。柳老師為我做了擔保人。
從此以後，到圖書館看書成為我下課後不回家的理由。
囫圇吞棗式的閱讀，並沒有給我帶來很大的寫作益處，但卻培養了我的閱讀習慣。文字不曾細讀，緊張地追看故事橋段，曲折離奇高潮迭起的小說，叫我整個下午呆在圖書館裡不出來，拚命地急切地翻著書頁，只想要盡快知道故事的結局。
離開圖書館，手上抱著借回家閱讀的書，在等候公車的樹下，在公車行走的路途中，在家裡，在戶外，無論人到那兒，手上永遠有書。
就在雨樹下，陽光明媚的下午，柳老師經過，仍是一襲鬆身旗袍，剪得短短的齊耳頭髮，像學生一樣樸素無華，她停下前行的腳步，問我：「在讀書？」
16歲的女生靦腆地點頭微笑：「是的，老師。」
溫柔秀氣的柳老師也微笑點頭：「好。」走開之前，她留下一句：「讀書要一個字一個字讀，因為作家寫書是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微微薄涼的風吹起來，老師瘦瘦的落寞背影漸漸地遠去。
巴士來了，我上車，車往前駛，朝著相反方向走去的老師愈離愈遠，人變得小小的，小小的······
漸漸遠去的時光讓我慢慢地體悟老師話中的深意。一個字一個字讀書，才能夠讀出味道，終於了解「書有一種香味」，原來是書香的氣質。
柳老師在課堂裡不曾提到她的南移故事，然而，「一個人離開她的故鄉，背後永遠有一根針在刺她。」年過四十，在書上讀到這樣的句子，想起畢業後再也沒見過的柳老師，眼淚汩汩地流了下來。
南洋曾經是柳老師的陌生之地，年輕的她來了，光潔明艷的女孩，帶著彷徨，迷惘，也許還有恐懼，無奈地住下來，一邊不斷地懷念她在北方的家人，帶著無法歸去的愴惻，單獨一個人過漂泊生活，最終為教育付出了她飽滿燦爛的青春，一生的時光終於過去而她始終不曾再回返故鄉。
等我來到當年柳老師的年齡的時候，擁有足夠的歲月積澱以後，人生的閱歷帶來恍然大悟。堅強的柳老師在人前永遠輕聲細語，毫無怨言，默默接受多舛命運的崎嶇安排，靜靜觀看時光不斷地流逝，等待淺薄稚嫩的學生們醒悟學問的重要性，隨和淡定的柳老師這份優雅的氣質，正是從書中來，是內心智慧滋養出來的坦然和從容，不張揚不膨脹，也正是老師所謂的「書有一種香味。」
一個好的老師，在一個人的一生當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引導角色，幸運的我在16歲，半懂半不懂的時候，遇到一個告訴我書籍也可以成為香水的老師。
香水香了自己的同時，也有機會和別人一起分享。
回憶自己的16歲，才想到應該和老師說謝謝，然而，老師已經不在了。
人生充滿遺憾，卻是遺憾教識我，讓我時時也不忘記對其他人說，閱讀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因為書不只有香味，還能夠給人安慰。
在我生命中最痛苦的時候，書給予我慰藉，引領我走過生命中挫折傷心的陰暗幽谷。歲月已遠，回憶更早的當年，在最哀傷的時刻，一定也是書籍深深撫慰了被迫流浪被迫放逐而悄悄流淚的年輕孤寂的女老師吧？
很多記憶都被拋在時光的後頭，可是，怎麼可能會忘記呢？16歲和來自中國的柳老師相遇，讓我從此成為一生的讀者，走進閱讀同時走向寫作，是文學，豐富了我的生命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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