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在地球上散步了一百零一年的一匹狼,終於走完漫長的一生了——詩人紀弦(1913—2013)正是一匹狼:「我乃曠野裡獨來獨往的一匹狼。/不是先知,沒有半個字的嘆息。/而恒以數聲淒厲已極之長嗥/搖撼彼空無一物之天地,/使天地戰慄如同發了瘧疾/並颳起涼風颯颯的,颯颯颯颯的:/這就是一種過癮。」(《狼之獨步》
是的,紀弦是狼,如果白萩是雁(天空還是我們祖先飛過的天空,我們還是如祖先的翅膀),是鷺鷥(將頭伸進時間的水流/測度地球的冷暖),商禽是長頸鹿(他們瞻望歲月),是火雞(向虛無示威的火雞,並不懂形而上學),瘂弦是斑鳩(女孩子們滾著銅環/斑鳩在遠方唱著)……
是的,紀弦是狼,如果辛鬱是豹(一匹豹/蒼穹默默/花樹寂寂/曠野/消/失),羊令野是蟬(等你脫殼之後/頂多是個空洞的標本),是蝶(用七彩打扮生活,在風中,我乃紋身男子),張默是鴕鳥(閑置在地平線最陰暗的一角,一把張開的黑雨傘)……
紀弦是一匹狼,乃有《狼之長嗥》:「我獨來獨往了一輩子,/就憑著這兩條狼一般瘦瘦長長的腿。/而你們那些短短的肥肥的,/怎麼能夠和我相比?/我其實並沒有和誰賽跑的意思。/只不過彳亍在這/既藐小又荒涼的第三號行星上,/除了朝著天狼—/我那天上的雙胞胎弟兄/長嗥數聲,/就再也沒有什麼好玩的了。」
此一獨來獨往的狼合該主張「橫的移植」,不為別的什麼,只因為「這就是一種過癮」,由是一呼百應,引發了連場詩的「動物熱潮」:從意象到象徵,從隱喻到寓言,從非人到詩人,總是以他物之視角,回望「我」的處境—對不起,那可不是簡易的「擬人化」,信是一門「詩化人類動物關係學」(poetic anthrozoology),或可稱之為「生物詩學」(creaturely poetics)。
詩人紀弦在九十歲後猶出版了一本詩集,名為《年方九十》,年屆九十而加上「年方」兩字,那一層意思真是太過癮了。他是狼,《在地球上散步》,將獨門的「生物詩學」從地球的這方敲響到地球的那方,有詩為證:「在地球上散步,/獨自踽踽地,/我揚起了我的黑手杖,/並把它沉重地點在/堅而冷了的地殼上,/讓那邊棲息著的人們/可以聽見一聲微響,/因而感知了我的存在。」
狼很寂寞,詩也很寂寞,但只要有一個像張愛玲那樣的知音,在六十九年前已感知了詩人的存在,那就無所憾了。是的,《詩與胡說》一文真是眼光獨到:「路易士最好的句子全是一樣的潔淨、淒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眼界小,然而沒有時間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又說《窗下吟》「音調的變換極盡娉婷之致」,而「《二月之窗》寫的是比較朦朧微妙的感覺,倒是現代人所特有的」,於是,狼之寂寞與詩之寂寞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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