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偉詩
上回剛談過陳奕迅最新專輯《THE KEY》的〈任我行〉。與有參與創作的詞人小克說起,小克坦言〈任我行〉固然令他拜服,同是由林夕寫就的〈失憶蝴蝶〉更「直頭好聽得滯」(按:簡直好聽得不得了)。〈失憶蝴蝶〉其實也是我的心頭好,其意境之高遠、哲思之撇脫,較之〈任我行〉有過之而無不及。有人說〈失憶蝴蝶〉讓他想起〈路過蜻蜓〉,「張國榮研究專家」洛楓也曾經指出〈路過蜻蜓〉寫得相當「骨子」(按:精緻);〈失憶蝴蝶〉「骨子」之餘,卻貫串了林夕作品的核心情志──人與人的關係變幻無常,與其開到荼蘼,何妨一切如初見、淡如水,就是相忘於江湖也不錯──
「還沒有開始 才沒有終止 難忘未必永誌 還沒有心事 才未算相知 難道值得介意言盡最好於此 留下什麼意思 讓大家只差半步成詩 還沒有驚艷 才沒有考驗 才未值得哄騙 還沒有閃電 才沒有想念 才未互相看厭 還未化灰的臉 留在夢中演變 回頭就當作初次遇見並未在一起亦無從離棄 不用淪為伴侶 別尋是惹非 隨時能歡喜亦隨時嫌棄 這樣遺憾或者更完美」
〈失憶蝴蝶〉第一部分,有兩個關鍵詞:「還沒」和「才沒」。彼此原是一種因果關係,「因」(如「開始」)沒有種下,就沒有後來的「果」(如「終止」)。世事每每漸行漸遠,甚至走向衰敗,正如佛家所言的「成、住、壞、空」。萬事萬物皆有其生滅循環,自然無所謂執著,故謂「言盡最好於此留下什麼意思 讓大家只差半步成詩」。不如說到這裡好了,就讓它功虧一簣好了,有什麼關係呢。〈失憶蝴蝶〉逆反曹植「七步成詩」的典故,差半步就差半步罷了,不圓滿也是另一種圓滿。於是,接下來的兩組情境對舉,赫然便是「驚艷/考驗/哄騙」與「閃電/想念/看厭」,不論是「哄騙」還是「看厭」,都是衰敗的徵兆。如果從來不曾擁有,反而可以保有一切美好如初次遇見,即如清初納蘭性德的名句「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失憶蝴蝶〉順理成章推到更大膽的結論,「淪為伴侶」未必相思相守,反倒隨緣來去大自在──
「從沒有相戀 才沒法依戀 無事值得抱怨 從沒有心願 才沒法許願 無謂望到永遠 蝴蝶記憶很短 留下什麼恩怨 回頭像隔世一笑便算 ……就像蝶戀花後無憑無記 親密維持十秒 又隨伴遠飛 無聊時歡喜在忙時忘記 生命沉悶亦玩過遊戲 並未在一起亦無從離棄 一直無仇沒怨別尋是惹非 隨時能歡喜亦隨時嫌棄 不用再記起怎去忘記」
〈失憶蝴蝶〉第二部分的關鍵詞是「隨便」和「隨時」。只要不執著世俗價值觀如「相戀」、「(償)心願」、「一起」,捨棄和忘卻反而是另一種得著。我們亦不妨效法記憶很短的蝴蝶,恰恰因為不執著,才得到最大的自由。當然,如果從科普知識來說,最為人所知的自然是「金魚的記憶只有六秒」的說法,可是林夕筆下「失憶蝴蝶」的形象,同時兼具自由飛去和生命脆弱的特質,也合乎中國傳統詞牌中《蝶戀花》(按:《蝶戀花》亦稱《鵲踏枝》。唐教坊曲名,出自梁簡文帝蕭綱詩句「翻階蛺蝶戀花情」)的詩化想像。更重要的是,「蝴蝶」一直是一道林夕談情說理的「密碼」。〈失憶蝴蝶〉的遠親,原是王菲的〈蝴蝶〉(1999)。
〈郵差〉的國語版本〈蝴蝶〉,同樣出自林夕手筆,新詩式句語強調感情如何瞬息萬變,最後歸結到「蝴蝶飛不過滄海」,只要「無待」才能海闊天空──「嘴唇還沒張開來已經互相傷害 約會不曾定下來 就不想期待 電話還沒掛起來 感情已經腐壞 恨不得你是一隻蝴蝶 來得快也去得快 給我一雙手 對你倚賴 給我一雙眼 看你離開 就像蝴蝶飛不過滄海沒有誰忍心責怪 給我一剎那 對你寵愛 給我一輩子 送你離開 等不到天亮 美夢就醒來 我們都自由自在……」
比照之下,〈失憶蝴蝶〉還是平易近人的,極其量也只是「就像蝶戀花後無憑無記」,不需只有很高的修行甚至智慧的人才能超脫,只要「忘記」或「失憶」便可以。〈蝴蝶〉卻心地澄明、面對現實,乾脆坦承蝴蝶飛不過滄海,愛的力量、人的力量都太渺小了,心不堅或不能相守到老的多著呢,沒有誰忍心責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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