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忠強
東晉中葉,史學家孫盛寫了一部史書,名叫《晉陽秋》。此書記述晉朝當代歷史,直書時事,「詞直而理正」,堪稱信史。然而,書修成後不久,卻惹惱了當朝權臣桓溫,險些招來殺身之禍。
孫盛的書中有什麼東西牽動了桓溫的神經?不是別的,而是孫盛記述了「桓溫北伐,枋頭失利」的史實,桓溫覺得這有損於自己「一貫正確」的光輝形象,禁不住勃然大怒。
原來,東晉太和四年(公元369年),桓溫率步騎兵5萬北伐前燕,從姑孰(今安徽當塗)出發,一路高歌猛進,一直打到枋頭(今河南浚縣西),不料被燕軍切斷糧道,又遭燕軍突襲,晉軍大敗,死傷3萬餘人。此前桓溫曾進行過兩次北伐,都可以說是所向披靡,旗開得勝,但這第三次北伐卻損傷慘重,無功而返。桓溫原本打算通過北伐建功立業,提高自己的聲望,以便為篡位稱帝撈取政治資本,但枋頭一戰則使其名聲一落千丈。「失敗」的陰影揮之不去,成了他的一塊心病,不想現在孫盛又舊事重提,怎不讓他惱羞成怒,如坐針氈?
當然,桓溫不是吃素的,為了消除對自己不利的輿論,他終於亮劍,向孫盛攤牌。他叫來孫盛的兒子孫潛,威脅他說:「枋頭一戰固然失利,但也不至於像你父親所說的那樣。『若此史遂行,自是關君門戶事!』」意思是說,如果這部史書得以流傳,將關係到你孫氏一門的存亡。」要知道,桓溫下的這個生死「通牒令」,絕不是戲言。此公平時就曾目空一切地說:「男兒如果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做不成英雄,就做奸雄,即使身敗名裂也在所不惜,難怪他視殺人如草芥,為所欲為,一手遮天,霸道得很。孫潛一聽他言語裡露出殺機,知道他心狠手辣,什麼事都做得很絕,連忙叩頭謝罪說:「乞望大人開恩,小人回去一定請家父刪改史書。」
其時孫盛已老,在家安度晚年,可脾氣依然是那個脾氣,生性強直,不畏權貴,方正嚴厲,一絲不苟(「性方嚴,有軌度」)。當孫潛回來向他稟明實情後,他知道桓溫的真正用心是逼他改史,他早年曾在桓溫手下做過參軍,深知其人飛揚跋扈,不可一世。但他還是不肯接受孫潛的勸說,不但不肯,還把孫潛狠狠教訓了一頓。眾兒孫見老爹如此強硬,都跪在他面前叩頭哭泣,求他為一家百餘口人的性命着想,刪改幾個保命的字,這時,孫盛更怒,又大發了一頓脾氣。兒子們見勸說無效,便瞞着孫盛,把書中犯忌之處偷偷做了刪改。於是,一場滅門大禍終於得免,而桓溫也如願以償地掩蓋了那段不光彩的歷史。
不久,孫盛見子孫們再也不吵了,不哭不鬧了,而桓溫的侍衛也沒有破門而入,心裡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卻也不吭聲,佯裝不知。原來孫盛早有預見,他知道如實記錄桓溫「枋頭慘敗」,肯定會擔很大的風險,所以,他事先將《晉陽秋》的定本抄寫了兩部,寄往前燕收藏。後來東晉孝武帝司馬曜廣求異聞,從遼東得到了這部書稿的原本,經考校,發現它與當時流行的刪改本「多有不同」,遂兩存之。桓溫篡改歷史的企圖終於未能得逞。
歷史不容人隨心所欲地打扮,因為它是過去發生的實實在在的事情,原貌是什麼樣就注定是什麼樣,它不會屈從任何人的意志,不尊重不行。《資治通鑒》上說,唐朝宰相張說看到了史學家吳兢撰寫的《則天實錄》,認為其中有段記載有損於自己的形象,便暗地裡祈求吳兢改動幾個字,吳兢到底也沒答應,說:「假如順從您的請求,那麼這部書的筆法就不能算作是正直的,怎麼能夠讓後世相信呢!」(「若徇公請,則此史不為直筆,何以取信於後!」)面對這種正氣凜然的直筆精神,那位宰相大人也就不得不打消了改史的念頭。回頭看東晉的孫盛,也是威武不能屈,寧死也不改史,其尊重歷史原貌的錚錚鐵骨,同樣令人肅然起敬。
《晉書》中記載的這個「孫盛不改史」的故事,頗有激烈的戲劇性衝突,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眼見硝煙驟起,已然聞到了火藥味,一場生死戰爭就要展開。孫盛「拒改」與兒孫「偷改」,可以說是處在桓溫專制淫威下的生死較量,更是與歷史的較量,然而,正是在這種較量中顯現出孫盛的實事求是精神,彰顯出一代學者的歷史風骨和政治智慧。今天修史的人,難道還要為尊者諱、為權者諱、為賢者諱嗎?尤其是作為領導者,更應作出表率,尊重歷史原貌,不虛美,不隱惡,絕不能弄虛作假,玩弄歷史。惟有尊重事實原貌,才是尊重歷史,尊重民眾,也才是尊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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