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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科隆愛樂樂團(Cologne's Guerzenich Orchestra ) 。照片版權:Matthias Baus
文:蕭威廉
第四十二屆香港藝術節的開幕音樂會,由來自科隆的Guerzenich Orchestra打響頭炮。這個樂團歷史悠久,雖然在世界上不很有名,但是布拉姆斯的Double Concerto和馬勒的《第五交響曲》,當年都是他們作首演的;白遼士、華格納都曾經與此樂團合作(指揮)過。現任的音樂總監叫M·史坦茲,出身於科隆音樂學院,同時曾在美國跟隨伯恩斯和小澤征爾習藝。二○一○年,他率此樂團在上海演出了全套《尼伯龍根的指環》。
這晚的曲目十分簡潔,上半場一首莫扎特的《A大調單簧管協奏曲》,下半場是理查.史特勞斯的《阿爾卑斯山交響曲》。當史坦茲先生左掌徐拂,讓樂隊以一種柔若無骨的波浪形旋律線條奏起原本明快的大調樂句時,我着實感到了一種驚喜,這是一種非同凡響的「無重力」演繹,所有的樂器匯集出放鬆且柔潤的樂聲,真正是那種令人聞之就已忘卻一切塵慮的快樂自得的音樂。十八世紀的法國外交家泰勒朗德說過:活在一七九三年以後的人是不會知道生活可以多麼甜美!這首作於一七九一年的協奏曲,折射了那份甜美的光芒。「幸福」是因人而異的,但「美好」卻在於每天的一刻把握。史坦茲和這首莫扎特協奏曲猛然揭示了人世間原先確立過的真諦。
獨奏者Sabine Meyer嫺熟靈動,但相對清淡。她在第二樂章的中段,有意用弱音吹奏了一段慢板adagio,回應了指揮在第一樂章率先顯露的「無重力」氛圍,形成極度的放鬆:一塵不染的藍空裡,彷彿只有一縷嬌慵的單簧管音樂青雲直上地徜徉於大氣層中,輕盈舒泰,奇美若斯。
在這之後,第三樂章必然地產生轉變:這晚上的演奏首次出現了用力的、嚴肅的聲音,那是面對無趣的現實的一種無論如何再也高興不起來的自嘲甚至自憐,有着莫扎特偶爾隱忍的詼諧。既然已認識到現實人生中的無情,再寫個歡快奔放的終樂章--像通常那樣的--那未免太(自欺欺人)沒心肝了!
這首充分呈現「美好」天才心靈的演奏之後,猝不及防的,卻是下半場的一次潰敗。也許是藝術節的熱情氣氛令指揮史坦茲失去了自己的感覺分寸,《阿爾卑斯山交響曲》的起始就過分鬆濛凄楚了--雙簧管與英國管的演奏不帶明確含意,弦樂器各組合的碎奏則是一派霧茫茫難辨山中之外,到短笛piccolo刺破夜霧的光線乍露時,Brass的漸次加入倒不適當地有了《萊茵黃金》的序奏氣勢,隨即爆發出震耳的鈸鼓之音,這種陡然竭力的強奏,不是大自然中的日出,而是表現主義雕刻上的裂變!當樂隊在指揮的手中失去了圓融,此曲之後不僅失去了理查.史特勞斯原本就有些矯情寫就的牧歌般的美滿幸福,同時也暴露出交響詩題材最後在他手中也衰竭不繼的窘境。有幾處段落,音符、樂思困頓零落,幾達勉力湊合之象。也許,理查.史特勞斯從來就缺少藝術家的內心,他不缺的,只是作曲的外在天賦。
藝術節的第二套音樂節目是蘇格蘭室樂團與當今另一著名的女鋼琴家瑪利亞芝傲.皮莉斯。先說一下這個室樂團,他們在兩場音樂會的開始都演奏了孟德爾頌的序曲,分別是C大調「小號Trumpet」和《芬格爾岩洞》,第一首曲子甫進入就表現出樂團的銅管樂與弦樂器的聲音不協調,讓我錯覺是在聽一個業餘團體。雖然弦樂與木管組相當細膩優美,但音樂織體上與銅管是分離的,並且匆忙不定只有一種「急急腳」的情形,沒有其他可聽性。第二晚的《芬格爾岩洞》雖然較多變化,也有一些抒情漂亮的段落,但整體上缺乏孟德爾頌的個人筆法所描繪的海洋動感。特別是之後的貝多芬第五交響曲《命運》,除了力度上很充沛之外,四個樂章裡幾乎沒有一句樂句有清新獨到的演繹視角,全是熟口熟面的概念化《命運》,幾無藝術個性。
皮莉斯第一晚的演奏,從她四十多年(出道以來)不變的短髮到土風舞短裙的衣着,完全看不出是位年屆七十歲的老大姐了。矮小的她一坐下就把雙手好整以暇地擱在琴鍵上,然後就開始彈奏舒曼的A小調協奏曲那悲愴且憂鬱的起句。但她並不誇張,而是娓娓動聽地奏來,音色琳琅秀雅,如同並不洶湧的萊茵河水輕輕拍打着河岸上的鵝卵石塊。她以一種內省的、中等力度的鏗鏘詮釋舒曼式略帶嘮叨的鋼琴敘述,用一種節制和大度去彈奏本應有些強迫性的重複樂句,似乎在以一種母性的感覺去中和舒曼的過於焦慮的音樂自我。但這種抑制性的演奏不僅讓此曲失去了走向高潮的發展,也在第二晚的音樂會上帶來更大的音樂流失。
翌晚她演奏的是蕭邦的《第二鋼琴協奏曲》,首先是蘇格蘭室樂團在其首席指揮提賽弟的驅策下就沒有為鋼琴的進入營造足夠濃郁的音樂張力,讓我這個聽過千百次此曲的人竟然有種陌生的距離感。莫非他們有自己的詮釋風格?可惜,鋼琴的進入是再次冷靜克制的。皮莉斯徹底地展示出她是一位古典主義者而絕非浪漫派鋼琴家,她指下的冷冽琳琅都有一種不通透的中庸性,那裡沒有美得近乎絕望的感情訴求,沒有如詩的晶瑩剔透的心靈嚮往,只是一種鍵盤上的重複彈奏而已。到了第二樂章小廣板,那個著名的鋼琴主題是蕭邦敞開心扉對年輕戀人的溫暖吐露心蹟,皮莉斯的處理依然是冷漠以對,甚至還奏得拖沓不成句。她不僅沒有一個詩人的氣度去接近蕭邦,也沒有足夠的感性理解力去演奏浪漫派音樂。她的古典主義氣質讓她可以細膩得秀麗無比,但卻沒有一丁點兒溫暖。皮莉斯,與她的名氣相比,是過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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