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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園生活》
作者: 吉田修一
譯者:鄭曉蘭
出版社:麥田(2008年3月9日)
吉田修一最近成為台灣的寵兒,小說作品大規模全方位地中譯,而且不同出版社都加入爭逐版權的戰場,看來他勢將成為繼村上春樹之後,另一位在中文世界人氣急升的日本作家。其實他的小說一向擅於捕捉大都市的感性特質,在早期作品中早已流露這種優點,不如就以《公園生活》(日版1996,中譯2003)為例說明吧。
《公園生活》選擇了以日比谷公園為故事的中心場景,那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公園,大抵無論在任何的指南觀光簡介中,均屬不可能推介刊載的「景點」。吉田修一把一雙於地下鐵中偶然認識的男女之交往,以公園作為兩人見面交流的主要地點,從而一點一滴鋪陳出大都市中的一段人際往來小插曲。有趣的地方,是作者描繪這段交往,由始至終均恪守針對視線的角度出發。
大家都明白生活於大都市中,人與人之間的視線是一種非常有趣的關係。大都市的特質是陌生人滿溢,沒有人可以避過他人的目光,彼此的視線交匯又構成一種曖昧的關係──可以是互不相干,也可以是關係的開端,簡言之就是充滿不同的可能性,其中正好蘊含了對他者的好奇心,回頭又呼應街上滿是不認識的陌生人基點。
林道部在《坐在長椅上──〈公園生活〉論》中,正好留意到以上的特性。事實上,吉田基本上僅以「我」和「她」來命名小說中的男女主角,後者極其量按消費習性,被「我」和友人近藤冠上「星巴女」之名,這種匿名式的設計本來早已屬從大都市的陌生人角度設定而發。而兩人的結識正是源自地下鐵車廂內的一場視線遊戲,「我」以為友人在背後,於是開口搭訕,可是原來只有陌生的「她」,而「她」竟然也若無其事恍如熟友般回應攀談。「她的口氣簡直像是和十多年的老友說話一般。這下子我可不只是面紅耳赤,腋下還被滲出的汗水給濡濕了。乘客似乎認為我們兩人只是好一陣子沒有交談的朋友,便失去了探究的興致。」這裡關鍵的是旁觀者的「失去興致」,小說的啟端已點明了視線的「攻擊性」──它可以惹來尷尬,而且也側面道出大家在別人視線下生活的「表演」需求。
後來小說交代,兩人時常都在日比谷公園出沒。而「她」其實早有留意到「我」的存在,而且當「我」得知後,也禁不住着意究竟「她」在看「我」的甚麼──「她」甚至形容為「看不膩」。而事實上,當中正好包含了無限空想的可能性,在文本中也成為一段關係的曖昧起點。其中正好道出視線的兩面性──它可以起冒犯的挑釁,但同時也可以屬恭維的肯定,一切視乎與視線來源之間人際互動交往。
吉田修一對陌生人的視線描寫甚為敏感,而且貫徹在大小的細節上。正如交代「我」和友人近藤的閒聊中,後者便直指「她」是愛喝摩卡的「星巴女」,因為她的紙杯上有一個「M」字。這些都是城市符號,而作者正好提醒彼此正是透過閱讀及擷取不同的視覺資訊,來建構大都市中與陌生人之間的關係。然而就在男方視線凝視的解讀背後,吉田也提供了另一方的角度。「她」表示自己從來不喜歡獃在星巴克,因為「坐在那家店喝咖啡的時候,女客不是會一個接一個進來嗎?那些人每個看起來都像我自己。算是一種自我厭惡吧。」吉田了解清楚視線的表裡差異,從而道出內外的變化。旁觀者自詡的視線解讀,在凝視對象身上可以有截然不同的內在反應,但我們正是生活在大同小異都市視線解讀的氛圍中,甚至可說樂在其中,當中容許無限想像,同時也有大量的誤讀曲解,但這正是都市生活的豐饒本質來。
此所以小說僅以「她」表示「我決定了」來為關係作戛然而止。決定了甚麼,文本上下容許有廣闊的解讀可能性,吉田自身也顯然不想為小說定調。在《公園生活》中,他不斷竭力提供都市觀照周遭的可能角度,由公園中放汽球上天空想看公園鳥瞰景觀的老男人,乃至「我」用遊戲程式讓虛擬分身去秋田觀賞「竿燈祭」等,均屬突破現實限制下,所採取觀看身旁陌生世界的其他角度。唯其如此,才可透過好奇心的鼓動,才成就出都市的生命活力來。
文:湯禎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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