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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前去台北出差做訪問,結束工作已近午夜,卻還是不能省掉去通宵營業的誠品掃書的最後步驟。記得當時陪我去書店的台灣朋友說「我想送你一本書。你一定會喜歡。作者是台灣中生代最好的作家之一。」於是《天橋上的魔術師》就這樣成為我最喜歡的一本短篇小說集。
吳明益的名字,對熟稔台灣文學的朋友,也算如雷貫耳,他筆下的魔術師,讓我翻來覆去思量究竟是幻念抑或真實?告別童年後早就不再考慮的問題「世間是否真有魔法?」,透過吳明益的文字幻術,化為美好謎題。這其實就是小說和寫小說的人,所帶給讀者的力量,作為一個小說作者,他有令人「相信」的獨門魔法,而作為一個關注生態與環保議題的散文作者,他的自然書寫又有精準、考據、嚴謹的一面。而倘若你有在讀他最新的作品《浮光》,更會發現,文字之外,吳明益有另一個他所沉浸的世界,叫攝影。 ■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賈選凝
永遠的魔術師
文:曾經您在訪問中提到過自己如果沒有成為一位作家,有可能會做生態攝影師?
吳:喜歡拍照的人開始使用相機之後,都會有段時間選擇想當什麼樣的攝影師。我剛好念研究所時接觸自然生態方面議題,那時候覺得說不定是一條可以走的路,但事實上這個工作非常辛苦,在台灣也很少人能拍生態攝影為生,對我來說我選了一條相對安全的路:在學院教書。
文:有刻意通過寫作傳達生活態度嗎?
吳:台灣在1949年國民政府接管後有點對自然資源剝削式利用,所以大概上世紀70、80年代開始,台灣污染變得很嚴重,有很多作家開始寫這方面議題,我從小耳濡目染,後來自己喜歡去野地拍照後更不可能對這種情況無動於衷,這些東西就慢慢變成生活中的主要部分,包括研究的議題、自己的生活、喜歡的國外作者,通常是這個類型,慢慢形塑成自己寫作的題材。
文:但您在寫小說時又會轉入一個很「魔幻」的狀況?
吳:只要有野外經驗的人,大概都可以知道神話故事或傳說怎麼生長出來:當一個人在森林裡過夜,或者到高山上半夜只有你一個人,就什麼事都可能在你腦袋裡發生,看到一頭野豬一只貓頭鷹都會把它想像成鬼魅。那人類對自然環境的意識建立,我以前在做研究時談到過文學有三種類型:一種是保持神話形象:一條河流一個森林一種動物,它都可以為鬼為神;第二種是你對自然孺慕,第三種就是科學性認識。對我而言,經常是在這三種角色中游走。寫小說的我,比較常回到我們童年時接觸自然時不懂事的那狀態,最簡單就會推到鬼魅精靈那邊,但那是一個很棒的回憶,因為很多事是有禁忌的是危險的是讓你緊張的,不像採用科學工具面對自然,到最後什麼事都可以挑戰解決,兩種態度很不同。
文:《天橋中的魔術師》裡的魔術師真的存在嗎?
吳:通常讀者問我這個問題,我就會再講一個魔術師的故事給他聽,然後問他你覺得是真的還是假的?他又會被新的故事迷惑。那就表示我故事裡的這個人是活生生的,他是真是假都不重要。在傳統中國小說中,諸葛亮是不是這樣一個人物?那肯定不是,那是羅貫中筆下的形象,關羽也是啊。有時我和學生聊天說,如果以一個將軍的標準來看,關羽是個失敗將軍,他可能武功很高,但整軍是失敗的,可小說裡面不是--這就是小說的意義,不在於什麼事情是真的什麼是假的,而是要讓你喜歡某一種活生生的人物形象。
文:所以至少中華商場那部分青春期的記憶是真的?
吳:我在中華商場等於從0歲到20歲左右,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部分。
文:因為對那個地標以及那些情感記憶非常留戀才會寫它?
吳:對。作家王文興先生講過一句話,具體我記得不是很精準,大概意思是他認為人生有27歲以前的記憶就夠了,就夠你寫一輩子了--因為很多後面的記憶,或說你的待人處事都建立在那段人生裡,我覺得我小時候那個商場帶給我的世界觀會影響我的一生。中華商場是個貧民窟,各色各樣人都有。但最有活力的地方就是貧民窟,貧民窟裡一百個人有一百個夢。
文:您有兩個身份,小說作者和散文作者,處理虛構的迷宮和寫實的自然流露時,會用不同方式嗎?
吳:小說和散文是分不開的。用世界文學的觀點來看,幾乎非常難找到一個世界重要的作者他只是散文作者,但散文是中國文學中很特別的類型,我個人覺得寫小說過程中,散文是個基礎,它形成你的獨特節奏、語言方式。另外現代小說作者,必須像個博物學家,因為他都要寫,那這個時候他的散文寫作訓練就會幫助他很多。
文:攝影佔生活多大比例?
吳:攝影到目前已經變成所有人類生活必需品了,人人都有手機相機,跟我們當時接觸攝影的時代不太一樣。但從我擁有相機那一刻開始就很清楚一件事:我不可能離開它。所以我隨身包包裡永遠有一台相機,因為你永遠不知道那個震動你心弦的影像什麼時候出現。
文:會有職業攝影師的自覺嗎?
吳:在台灣做職業攝影師非常困難,譬如今天哪裡發生一個事件,你不是像記者一樣在採訪時間跑去拍就好了,你最好和居民住在一起,認識小村子裡的每一個人,聽聽他們在想什麼,你才可能拍出這個小村子抗議這個事件的靈魂,那這件事情非常難做到,以至於大部分人有攝影機卻不是攝影師,比如說你拍婚紗攝影,那你可能需要認識一下結婚的這對新人為什麼愛對方,你跟他們有互動才可能表現出婚紗攝影的某種愛情的紀念,否則在我看來是很無聊的廢紙--等到他們離婚那天那一系列照片會成為最痛苦的象徵。回過頭看,拍作家也是一樣的,如果我要拍攝一個作家,我可能必須把他作品從第一本到最後一本讀過,知道談什麼話題他眼神會發亮,談到他小說裡哪個人物他會感傷,這時才算是用你手上機器跟他互動。所以做職業攝影師太艱難辛苦,我現在在台北萬華區已經拍了三年的時間,可能也會一直拍下去。
很大一部分人生依靠謊言、想像跟幻想支撐
文:《浮光》之後,會重新回到魔幻現實的題材?
吳:我從小就是個愛幻想的小孩,所以對我來說那些東西不是魔幻,就是現實。像我的母親她是個非常鄉村型的台灣婦女,她相信乩童,她1921年出生,像她們那麼苦難的一代,如果沒有這種安慰根本活不到現在。無論這些神奇存在不存在。但卻就是那個時代她們的心理治療師。所以我認為人生本來就是有很大一部分依靠謊言、想像跟幻想去支撐下來的,沒有那部分會非常乏味。
文:對自己來說寫作算一種療癒嗎?
吳:我覺得人生如果只是你賺了錢吃飯生活,OK人可以這樣過一生,但你覺得那個興奮感不存在,如果正好比如說你做的工作,可以讓你精神煥發,你就多了那麼一點點東西。我剛好就發現我寫文字時最拿手,我最沉浸其中,會興奮,會打動自己,所以我就沉下去,如果有一天我是個很會跳舞的人,那件事就會變成我人生裡很重要一個支撐點。但我不是啊,我就是寫作,對我而言,如果沒有寫作這件事,那很無聊。
文:之後有很想寫的比較歷史性的主題嗎?
吳:我現在在寫一個長篇小說:《單車失竊記》,我2007年出了一本小說叫《睡眠的航線》,寫的是台灣少年被徵去日本製造戰鬥機,那小說寫到後來,主角的父親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裡,但他騎着腳踏車停到了台北一個很重要的地標中山堂的門口。
我有個讀者有天就寫信來問我那個腳踏車後來呢?其實是封莫名其妙的信--我怎麼知道那個腳踏車後來呢?但我回了信給他,說如果我有生之年有時間再寫小說的話,我告訴你這個腳踏車後來在哪裡,所以它變成了這個小說的開頭--這一次的主角,20年後在ebay上面買回了這輛腳踏車,但不是偶然的,他父親失蹤之後這二十年,他不斷買同一款腳踏車,他想用各種方法把這輛腳踏車找回來。20年後他才買到,因為有賣家,就有了第一個故事:關於這個腳踏車的故事,當然這20年不會只有一個人擁有這腳踏車,我想藉由這個方式,寫台灣這二三十年來微妙的變化。
迷戀虛構的魅力
文:台灣對你來說意味着什麼?
吳:不管這個地方怎麼糟怎麼混亂,就是離不開它。
文:但並不會從特別當下現實的層面去寫台灣?
吳:我覺得在某個時代,它影響你的未來。在我現在面對的某些事情,我還沒辦法理得很清楚,但說不定未來,我有機會寫這個時代的台灣。只是我個人情感上激蕩最強烈的還是童年時候的台灣。
文:又不會想要成為劉克襄那樣專門寫生態的作家?
吳:對。原因就是我有很大的講故事的衝動。講故事就不得不瞎掰,必須有胡說八道的成分,但自然寫作,你的讀者會很挑剔,我以前(2000年)時寫了一本《迷蝶誌》,裡面有一部分其實不關蝴蝶事,是寫到我當時拿了十塊銅板,有讀者寫信說我寫錯了,因為那時候台灣十塊是紙鈔不是銅板。像對這種細節的要求,會籠罩在你寫蝴蝶學名一個字母都不能錯的細節中......對我而言這很有意思,但寫作的主要樂趣不在這裡,而在於我寫出了一隻台灣根本沒有的蝴蝶,而且你還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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