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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迪亞諾。資料圖片
2014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法國作家莫迪亞諾。翻開其代表作《暗店街》,朦朧夜色撲面而來。■文:香港文匯報(王尚勇 蘇桓稼 Pandy )
1 用片段將記憶重新組合
有些時候,意義是已經存在的。所有發生的事情不過是使它的實現變得更通暢或更曲折。如此一本關於追尋記憶關於淪陷的書,你該知道它帶來的只有憂傷。
《暗店街》,全書47個小章節,每個章節便是一個事實片段。這些片段有主人公的親歷經驗,有輾轉得來的調查報告,有對線索的分析思考,也有主人公逐漸清晰的回憶圖景。正是通過這些片段,失憶的私家偵探回憶起來自己到底是誰,回憶起20年前與女友從法國邊境逃亡時到底發生了什麼。
主人公所要拾起的那段歷史事件其實很簡單,即20年前的主人公與朋友們逃亡,後來與女友偷越邊境時受騙、遇難,以至遺失記憶。但是,偉大的小說是容不得概括的,小說裡的眾多要素與你拉扯着,拒絕着,明確地說出不。事實的隱退之處,才正是意義開始之時。
事實被切割成片段重新組合,組合的過程也是作者再現其時間感覺的過程。小說時間跨度二十餘年,但追憶過往圖景的時候、追溯小說中提出的「有意義的線索」或「被賦予意義的事件」的時候,觀感不是線性進展的,而是在一種共時性之中感受着紛繁的映像斷片,甚至是從歷史交錯的每個瞬間體會着「帶來恩惠的不動性」--隨之而來的就是時間斷面的不動性。
作者通過繁多的地點來表現時間的斷面。像巴黎的許多街區、奧斯省的瓦爾布勒斯、貝當偽政府所在地維希、上薩瓦省離瑞士不遠的小鎮默熱菲、智利城市瓦爾帕皮島......不同的時間與地點彼此交錯互應,時間的感覺在這些地點的變換中流動起來。
我有時會想起過去的生活片景,想起不同的地點不同的等待。把這些片景串聯在一起,突然發現它們再不受我控制,那些地點、那些等待自己跳出來,唱着歌、跳着舞,像我的憂傷一樣迎向我的檢閱。我忍不住偷偷問自己,這就是我的歷史嗎?
2 「我是誰」?
「我是誰?」也許暗夜裡他時常會提起這個問題,來問自己,熒熒的目光彷彿來自一頭困獸。失去過往就像失去了人生的基石,幽幽無所依傍。主人公似空浮的幽靈,在現實之上飄蕩--「我什麼也不是。這天晚上,我只是咖啡店露天座上的一個淡淡的身影。」這是開篇的話。
一個身影,一個幽靈,他在尋找另一個自我。那一個自我才是堅如磐石的,才是能摸得着血肉、髮膚的。找到另一個自我,我們合二為一,我自己才確實地存在。
望向窗外,我想像着主人公穿過木柵,與城堡管理人談起好友弗雷迪的情景。弗雷迪,似乎這是自己的名字;眼前的城堡,難道就是童年嬉戲過的地方?沿着穿過草坪的礫石小路,經過修剪仔細灌木叢,兩個老男人各自在鞦韆上坐下。主人公他在想什麼?故居重遊的蒼涼還緊裹着他?突然間,一切被擊碎了--城堡管理人拿出一張照片。弗雷迪,不,弗雷迪不是我,弗雷迪旁邊的人才是我--剛才紛繁的思緒只是子虛烏有,我不是我以為的那個人。我是誰?
他小心翼翼追尋印證自己的身份,偶爾要犯些錯誤,把別人誤認為自己。合成一個完整的自己並不容易。
其實我始終在想像主人公最終的結局。至書末他已經回憶起發生過的事情,但他並不完全知道自己是誰,至少他不還曉得自己最初真實的姓名;還有下一個目的地:暗店街。現實到底要把他拋向何方?
3 我的過去一片朦朧......
王小波所著《萬壽寺》的開頭是:莫迪亞諾在《暗店街》裡寫道:我的過去一片朦朧......
記得《萬壽寺》裡,王小波描繪了一個失憶者。他從自己手稿與現實的兩條線索逐步確認了自己與戶口簿上戶主之間的關係。「生活無可挽回的走向庸俗。」是的,是這樣說的。想像界的淡出,現實在生命中全面而堅實的侵入,向後向上的河流被抑止住,惟有向前,向前。向着庸俗而堅實的存在。
在身份的確認過程中,已被掩蓋的情感又鮮活起來。那些痛,那些憂傷從此再難割捨。遠方是海,是青天,是歷歷風日,朗朗乾坤。真的嗎?我不禁想起卡爾維諾《祖先三部曲》的第一部,《分成兩半的子爵》的結尾句子:「......船隊已經從海平線消失。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個勞苦滿天、鬼火遍地的世界。」把自己請進家門,握手、相擁、歡笑暢言--是多麼奢侈多麼困難的一件事情呵。
跟隨布倫特走在紐約大街上,主人公有一種如幻似夢的感覺。「我已經度過了自己的一生,如今只是在一個周末夜晚的和暖空氣中遊蕩的鬼魂。為何要再結已斷的紐帶,尋覓早已砌死的通道?」後來他回憶起,年輕時的自己曾無數次的從這條路走過。也許不經意間,便踩上了曾經的足印。
書末的幾個章節,作者頻繁的寫到孩子。43章出現一個緊緊抱住皮球的男孩。他大步離開了其他的孩子,沿着林蔭道奔跑,跑過大街一家一家自行車舖的櫥窗......這是小說主人公所不知道的一個地方,曾經的女友此刻注意到一個喚作佩德羅的男孩。是的,也是「他」曾經用過的名字。她想「今天她還能認出他來,但是他一定老了。」
最後的那一章節裡,夜幕降臨,主人公沿着磷光閃爍的礁湖踽踽獨行。他想起弗雷迪女友蓋.傲爾洛夫的一張照片,那時她是個小姑娘。從她蹙起的眉頭可以猜到她在哭。主人公的思緒一剎那間遠離這片礁湖,來到世界的另一端,俄羅斯南方的一個海水療養地。「這張照片就是很久以前在那裡拍的。黃昏時分,一個小姑娘和母親從海灘回家。她無緣無故地哭着,她不過想再玩一會兒。她走遠了,她已經拐過了街角。我們的生命不是和這種孩子的悲傷一樣迅速地消逝在夜色裡嗎?」
小說戛然止住。而憂傷的水氣還瀰漫在夜空中,徘徊着,久久不去,似乎已經忘卻了它該迅疾消失的宿命。只剩自己一人走在路上,路燈散着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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