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畫天
從北京西站乘坐火車經過三十三個小時,沿着華北平原、黃土高原、隴西走廊和沒有邊界的戈壁,就可以到達烏魯木齊。從烏魯木齊乘坐夜行火車,沿着天山北麓和準噶爾盆地,就終於抵達至我邊陲的家。而在二十年前第一次從河南鄉下舉家趕赴那個我所不知道的地方的時候,需要三天兩夜的硬座。此後的許多年,回望被各種事物所阻礙,在這之間,是許多次車站的等待,是厭倦了的遠眺,也是無數的移民者在邊境與故鄉之間的奔波與流徙。
這裡叫做塔斯爾海,但並不是海。恰恰相反,它是這個大陸的中心地帶,是荒涼而美麗的雪山之下,被戈壁所圍攏的一小片綠洲。當父親和母親初來到這裡,他是為別人裝修房屋的打工者,和許多人一樣。在秋天的時候,他們會去拾棉花,和許多人一樣,如同奔波的候鳥,等待着在農曆新年來臨之前,回到生養他們的故鄉,一年,或是兩年。
在來到這裡之後的第三年,父母開始種葡萄,接下來是棉花,還有西瓜,而我就在漫長的暑假開始了我看守的生涯。父親為我在葡萄地旁邊的樹上做了一個木屋,守望着這一小片葡萄地。嘈雜如同喧囂的麻雀,在人們的閒談中遊蕩的小狐狸,晚間的星星,共同構成了我的幼年記憶。土地每一年都在換,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決定種西瓜了,仍然是殘破的土屋,撐着它自己,在一個伸出去的土丘上,或是在被棉花和野苜蓿阻斷的空地中。就在這樣的獨處時光裡,我開始了我的文字生涯。
當我再次回到這裡,許多事物正在不斷出現,正如另一些事物不斷消失一樣。當我站在那條通向城鎮的路邊,看那間破敗的土坯房的牆上還寫着「老鄉理髮店」幾個字,而門口的雜草就要漫過這個有些荒涼的下午。不斷有人從別的地方來,還有一些人到外面去,不遠處的城鎮燈光下面,露天的卡拉OK早已經被小區的廣場舞取代。新世紀的美好生活,讓這些來自全國各地的人們習慣了夏天漫長的白晝與冬季的深雪和嚴寒,習慣了這多民族聚居的生活差異,雖然還有一些人為許多生活的苦痛而煩惱,而筋疲力盡,而到了崩潰的邊緣。
我想我大概不屬於這裡,雖然我認得他們,我也認得這裡的一切,但人們總是被各自的生活驅趕着,去往自己的故事裡。我就在看守葡萄地與瓜地的許多日夜之後,獨自去到遙遠的烏魯木齊,開始高中三年的寄宿生活。那樣的人潮,與車流,我都不曾常看見。當我獨自在城市的街巷間,彷彿沒有目的地走,夕陽的巨大的輪廓,留給我不間斷的注視。
我寫,許多事物快速地過去。我寫,那些事物又不斷閃回。在這之後,我去過很多地方,見到過許多人,許多事,只有一支筆永遠等待着輕握的手。跌宕的路途過程中的山泉,夜間與同行者斷續的對談,像是層疊的落葉,透過窗戶,不斷閃爍。
是什麼樣的筆鋒陡轉,讓我在某次長久的沉思之後決定走到另一條道路上去呢?又是什麼樣的停頓,讓我產生過許多的遲疑?但當筆尖再次落在紙上,又或者是指尖在鍵盤上開始敲打,窗外的往事就再次變得清晰,就使我鼓足了勇氣,走到葉子不斷落下的林蔭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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