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星
每次回老家,幾乎都能瞥見月亮棚。有時是不經意一瞥,有時是有意識去看。它所在的位置比較偏遠,一般不去逛。月亮棚形如彎月,又似手槍,看上去神秘,其實裡面沒什麼特別的東西。稱不上多麼迷人的景點,關於它,有的只是一些瑣碎的記憶。
掰着手指細想,去過那麼多景點,哪個景點又能和月亮棚一樣呢?離我近,想去就去;不收費,省去買票的花銷。更為重要的是,對於我,它是獨一無二的。月亮棚裡不只有空氣,還流動着某些人生真諦。
月亮棚是我老家村子東面一座坐北朝南的小山崖下的一個酷似彎月的山洞。從山洞南面下方遠處的村子觀望,山洞黑色的輪廓,像一輪豎起的兩頭指東的月亮。它位居山腳,黑得神秘,令我們那幫從未涉足過的小孩嚮往不已。我知道這個山洞,應該是六七歲後,上小學時。
母親說,剛滿六歲我就「上學」了。年齡不到,學校不收,一到上課的時間我就偷偷往學校跑,賴在那裡攆不走。父母沒辦法,求校長開綠燈。校長沒辦法,勉強答應讓我坐在教室裡面「聽課」,但不佔班裡的名額。去上學可以,不去也行。
那時的事,記憶是模糊的。許是對上學這件事好奇,許是學校裡小孩多有人玩,我天天和長幾歲的堂哥堂姐去學校。其間沒學到啥,也沒什麼好學的記憶。月亮棚在村小學東面的北山上,站在校園裡就能看到,只是那個年紀的我們誰都沒去過。高高的山腳下,有個形似月亮的山洞,那個地方是住月亮的麼?為什麼叫「月亮棚」呢?月亮棚那個地方,我們是不能去的。不光是找不清路,就算知道路,老師和家長也不允許。
大概上五年級後,我陸續去過幾次。月亮棚位置偏,離村莊遠,一個人去有些害怕,一般都是和小夥伴們結伴去。它的輪廓像彎月,裡面卻是個三間屋大的不規則球形空間。山洞的東側壁自下向上朝西凸起一個台階,台階有一間屋子的面積,兩米多高,旁邊還有一塊一米高的石塊。由於上下的人多,攀爬處早已磨得光滑油亮了。
那時去月亮棚,多是為了野兔和野鴿子。月亮棚周圍雜草亂生,坡陡無路,很適合野兔藏身。棚頂部靠近洞口處有個向上的小洞,高出台階近兩米,位置又在台階西邊靠西一米多處。那個洞裡常有野鴿子築巢,我們一直想掏。可惜,十四五歲以下的小孩,見到鴿子築巢了,聽到小鴿子在洞裡叫了,也只能眼饞。那個位置,就算扛來足夠高的木梯子,也不一定夠得着。每次去,都只能聽聽小鴿子的叫聲,根本看不到。不知道築巢的小洞有多深,也不知道小洞豎直向上後,又拐向了哪個方向。
月亮棚外口大,向裡變窄變小,光線也很暗。最深處,窄小到只能容一個小孩爬進,深度不到一米。繼續往裡,就被泥土和碎石堵住了。小時候,我們對周圍的山洞存有一種近乎執着的好奇心,與那時經常放映進洞探尋寶藏秘籍的電影不無關係。在一幫小夥伴中,我算膽子最大的,攀崖上樹,捉蛇探洞,一般都是我帶頭。
由去月亮棚引出的事,有三件記憶深刻。記不清時間了,好像是十一二歲時,我和村裡乳名喚作二孩、紅勤的兩個小孩,一起到月亮棚找野兔和小鳥。月亮棚裡沒有,提前做了準備的我們決定到西側六七米遠的另一個山洞一探究竟。那個洞口離地兩米多高,直徑不足一米。三個小孩拿着蠟燭,小心翼翼沿着洞下的斜坡爬上去。蹲在洞口把蠟燭點燃,手膝着地,依次撅着屁股跪着朝裡爬。如今回想真是害怕,那個洞道僅容一個小孩單人爬行,洞有多深,裡面有沒有危險,我們一概沒考慮。進洞大約四米深就到底了,最裡面空間稍大,洞內還有幾個小洞,可是直徑都不到四十厘米,深度也不超過一米。沒發現野兔和其他動物,不到兩分鐘,我們就退出洞來。
那次進洞毫無所得,記得卻很清楚。不是因為沒得到滿足,而是因為想起來就害怕。那麼個小山洞,估計就我們三個小孩進去過。萬一裡面有毒蛇或野獾,就算是一隻要拚命逃竄的野兔,狹路相逢,我們幾個都有可能受傷。那時的我們,實在太瘋狂了。
第二件事,與去月亮棚捉鳥有關。月亮棚頂上的小洞裡,幾乎每年都有鴿子築巢。聽說又有人聽到小鳥叫了,我和小夥伴們顧不上天熱和飢渴,下定決心要把鳥「等」下來。我們想到了一個好辦法,幾個小孩輪流值班,在台階上靠近洞口的地方守候。既然親耳聽到小鳥叫了,洞裡就一定有一窩已經孵出的鳥。小鳥需要吃東西,只要我們守住洞口不讓大鳥進去餵食,等小鳥餓極了,就一定會往下跳。我們耐心等在下面,不費吹灰之力,也一定能捉到牠們。事實證明,這個方法可行,只是捉到的不是野鴿子,而是還沒長滿羽毛的肉嘟嘟的小烏鴉。
老家那個地方有烏鴉,但數量不多。那種烏鴉小時嘴巴白灰黑色,嫩時軟而略黃,長大以後毛黑嘴紅,叫聲雖然不雅,樣子卻蠻喜人,很多年輕人都願意養。村東一里地,有個豎直如刀削的崖壁。崖壁離地七八米處,有一個半米多長的裂縫。那個地方一般無法觸到,每年都住一兩窩烏鴉。聽說我們逮到了小烏鴉,又聽到小烏鴉難聽的叫聲,藏着掖着偷偷養了不到一天,我就挨了父親一通訓斥。他根本不信小烏鴉是從月亮棚捉的,在老家人的意識裡,烏鴉只在極其危險的地方築巢。
還有一次,是和一個相親對象去月亮棚。和大學時的女友分手後,感情陷入低谷。純潔無瑕的那種感情,與現實生活的種種不協調,讓我的思緒亂作一團。都說「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感情或許也這樣。
在無盡的愁悶中跌跌撞撞前行,在多次相親後,方遇到一位感覺不錯的女孩。一起吃過兩次飯,我就約她去了老家一次,並帶她去了月亮棚。不為別的,就為讓她看看我從小生長的環境。老家那個地方,環境是美的,生活條件卻要比城裡差很多。沒有感情基礎,盡早讓對方了解家底,是聚是散,得失尚淺,豈不是好?談不上傷害,也沒有抱怨,月亮棚一遊後沒幾天,我們便好聚好散了。
月亮棚是很普通,但在老家附近,卻是最有特點的一個山洞。在月亮棚西面,在那個以前進過的小洞東面,它們之間還有一處自上而下凸出的山樑。山樑上至今還保留着一個像豬和豬食槽的石條。一頭四五百斤重的大肥豬,頭朝下,尾巴向上,正欲從下方的豬食槽內取食,形象很逼真。聽鄉親們說,如果不是讓懂風水的南蠻子把石豬的尾巴和豬食槽雙雙鑿斷了一截,看上去會更像。
到山洞裡探尋究竟,守候在台階處等鳥,與相親對象去棚內遊玩,以及村裡人人都知道的南蠻子破壞風水一事,在我的生活裡都一一呈現過,沒覺得有什麼特別的所得,也沒察覺有什麼難耐的失去。就如洞裡沒有月亮也不住月亮,它卻像月亮叫「月亮棚」一樣。歷經過種種變遷後,最本真的東西,依然會頑強地存在着。
瞧,月亮棚還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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