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野秋
人類文明史已經幾千年了,幾千年的文字幾乎能把地球淹掉了,但至今沒人能說清楚人自身。人究竟是個什麼「東西」?誰也不知道。人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誰也不曉得。中國人知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盤古開天地」,但開天地的盤古又從何而來,沒人追問。《聖經》給的答案是「上帝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但光怎麼那麼聽話,上帝的爹又是誰呢?於是,一代一代的人都把目光投向深不可測的宇宙,而人本身總是被大大的忽視,即使有意自我解構,也總是王顧左右,敷衍一番了事。
直到我最近讀到一本書《身體的迷霧》,才覺得還是有人在思考這些無解的問題。這個作者一不小心揭開的這片「迷霧」涉及人體本身。在這本書裡,人的身體是可以閱讀的,作者梁二平拿着他的放大鏡,在身體的縫隙裡找這找那,居然還真給他找到些別人沒找到的東西。他從頭到腳或視或聽或嗅或嘗,讓每個器官在他的感官面前呈現裸狀。他從生到死或進或退或挖或撓,讓裸狀的器官進一步分解成細胞。他不務正業地幹了生理學家、心理學家、哲學家、作家、解剖學家、道德家等應該幹的事,所以這本書的寫作跨越了「文體」的局限,有感性的描述、有理性的分析、有邏輯的推斷、有無厘頭的解構、有精確的數據、有模糊的結論、有開放的切割、有謹慎的縫合等等。這一切,都向我們昭示了這是一本另類到極點的「身體的文化史」。
所以我始終無法給這本書歸類,我難以把「歷史」、「文學」、「科學」等這些俗套的標籤朝他的書上貼,我只能承認這是一本「跨文體寫作」的成果,因為作者從根本上消滅了文體的界限,顛覆了寫作的傳統。文體在這本書裡也被改造成了一個「器官」,可以不動聲色地加入人體器官的合唱,這是作者的高明,也是作者的狡猾,因為他知道,如果用尋常的手法處理這些材料,也許寫起來省心,但讀者會犯困,因為一本古板的教科書會趕走很多讀者,尤其是在紙本閱讀受到圖像閱讀強力圍剿的當下。
但我的寫作經驗告訴我,愈是閱讀起來愉快輕鬆的書,其寫作起來便愈是艱難苦澀,幾乎構成反比關係。在作者筆下,真理的樸素一如屁股的樸素,所以他擯棄了所有「炫技式」手法,尋求貼近真相的敘述和表達,因此我們在閱讀《身體的迷霧》時,能夠找到只有在閱讀美國作家房龍的時候才能找到的感覺,那種猶如通電般酥麻的快感。
不過,這絕不是說這本書給我們撤除了所有的閱讀門檻,應該說作者在書中其實設置了不少「迷霧」,這種結構性的「迷霧」成為富有魅力的閱讀圈套,讀者稍有不慎往往會被帶到溝裡,而當他們從溝裡爬出來,才發現作者試圖呈現給他們的是相反的圖景。這種像地雷一樣隨處存在的迷霧,增加了我們對身體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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