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小彬
一年前，我和同城的幾個朋友開始定期聚會，大家坐在一起，談談最近看的書，有什麼心得，又有什麼疑惑。疑義相與析，詩書共欣賞。
一天，一個朋友忽然談起《肖申克的救贖》，說這部改編自斯蒂芬．金小說《不同的季節》的電影，結局有《基督山伯爵》式的復仇宣洩。這引起大家好多議論，有人說影片主人公安迪似乎是負有某種使命降臨監獄的福音使者，顯得不真實；有人說安迪有異於常人的理性，這使他能控制自己的情緒，最後越獄成功；有人說安迪能夠支撐下來沒有消沉，在於內心總有希望。
記得是在一個秋天的下午，我看了《肖申克的救贖》。看到安迪在風雨交加的夜裡，從污水管道中爬出，站在電閃雷鳴中，張開雙臂歡呼自己重獲自由，我被深深震撼了。影片放映結束，我走到外面，心裡百感交集，五味雜陳。我在想，安迪是逃出牢獄了，貪婪成性的典獄長諾頓也被革職查辦了，可監獄仍在，裡面仍然有許多的醜陋、腐敗和冤屈，盛產不義和罪孽的社會制度也無改變，安迪的救贖只能是自我救贖，他僅僅救出了自己，也許還有瑞德，可其他冤案在身的服刑者呢？
當然，安迪能夠自救已經不易了。他先遭妻子背叛，後蒙冤入獄，獄政殘暴，獄卒兇惡，他受盡折磨，還被幾個流氓欺辱。他的智商和原先社會地位之高，遠非同獄犯所能比擬，卻不得不和他們一起從事苦役，為莫須有的罪名服刑。由於精通財經，諳熟稅務制度，能為獄警處理財稅問題，並能為典獄長洗黑錢，安迪的處境才有所改善。他託瑞德弄到一把鶴嘴鋤，以雕刻棋子為名，實則每天晚上為自己挖掘逃跑的通道。獄牆高聳，堅如金剛，安迪靠一把小鐵鋤，19年鑿掘不止，終於打通了越獄之路。影片沒有一個鏡頭，正面表現安迪的開鑿之苦，但這恰恰收穫了觀眾的震驚和恍然大悟，觀眾在想像中替安迪去日復一日、一鋤又一鋤地挖掘。這壯舉只能在夜間，在黑暗中進行，白天，安迪要給典獄長做賬，要為他洗錢，也得伺候其他獄警，還要管理圖書，給州長寫信，申請改建圖書室的款項。他得忍受多少屈辱，得有怎樣的耐心，他需要多麼頑強的毅力，需要對未來、對自由抱有何等強烈的信念與渴望，才能在漫漫長夜孤獨一人，19年躬背彎腰挖鑿不休？
所以，我覺得，安迪並非僅靠理性、靠智慧，才使自己逃出生天的。不錯，冷靜的理性，可以讓安迪清醒地認知處境，把持自我，長遠籌謀，掌控命運；超常的智慧，可以讓安迪藉理財技能，減輕勞役之苦，為夜晚的開鑿儲存體力。但是，只有理性和智慧是萬萬不夠的，他必須還有堅定的信念、頑強的意志，才能百折不撓，持之以恒，在一個又一個黑夜鍥而不捨。
自然，這種堅強和意志，是與理性及智慧緊密相連的，並且要由性格和精神力量作為最終支撐。說穿了，當一個人被命運捉弄或受情勢所迫，被關進大牢，被放逐到陌生、殘酷的環境中，在度過最初的驚怵、痛苦之後，他應該漸漸冷靜、適應。他必須認識到，冤屈、困厄和種種窘迫，是強權體制造成的，一時無法掙脫，作為被拋進惡運漩渦中的個體，他要學會順從、忍耐。堅忍的同時，要輕蔑強權的專橫、霸道、不可一世，藐視掌權者的狂妄、威嚴、神氣活現。權勢巍然，本質上虛妄；官宦威風，其實顢頇、愚蠢並可笑。所以，忍耐、不屑、輕蔑與內心驕傲，應作為基本的生存要領時刻銘記。要認識自己，了解自我，懂得自身價值與生命的珍貴。還要設法說服自己，從心理上、感覺上戰勝權勢，將它的暴虐、傷害、嘲弄、折磨當作有限的、可恥的、可鄙的。要把遇到的困苦和羞辱，看成生命長河中一種暫時的波折，自己有崇高的事業、偉大的追求、莊嚴的使命，這些波折不過是讓自己體會生命的苦難、奮鬥的艱辛，讓自己更多地認識人性、認識社會、認識權力的危害，也更深刻地體認自我。最後，他要對自己說，如果你連眼前的這些困難和曲折都戰勝不了，那麼你怎麼才能承擔更艱巨的責任？如果你連貪官污吏、權勢走卒乃至爪牙、爬蟲的囂張和欺負都抵擋不住，忍受不了，還輸給他們，那麼你怎麼才能完成更遠大的使命？「有人為自己的事業英勇地死去，有人為自己的理想卑賤地活着」，卑賤地活下去，咬牙忍辱活下去，當然不如前者乾脆、果決、斷然，卻需要更強的毅力，更多的堅韌，以及對自己、對未來更多更高的期許。如此，他才可以為自己闢出一條救贖之路！
古今中外，許多仁人志士都有這樣飽受折磨和羞辱，然後從艱難困苦中超拔自己的經歷。公元805年，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被貶，一貶就是十年。「罪謗交積，群疑當道，誠可怪而畏也。殘骸餘魂，百病所集，痞結伏積，不食自飽。或時寒熱，水火互至，內消肌骨，非獨瘴癘為也。」精神痛苦與肉體疾患，共同摧殘着柳宗元。但他堅信自己的清白，「潔誠之既信直兮，仁友藹而萃之」，他絕不放棄自己的政治信念，「夫豈貪食而盜名兮，不混同於世也」，「橘柚懷貞質，受命此炎方」。尤為可貴的是，柳宗元雖遭迫害，卻能在柳州實實在在為百姓打鑿水井、加修河堤、興辦教育，並關愛少數民族。他以腳踏實地的努力，超越了苦難，超越了自我，嘲笑了政敵欲置他於死地的陰謀及毒辣。
200多年以後，在宋朝同樣遭受貶謫的蘇東坡，為我們寫下了這樣的詞句：「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着甚乾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閒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百年裡，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雲幕高張。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
我以為，在中國歷代被貶者的詩詞中，這首詞是僅次於《離騷》的佳作了。讀罷此詞，蘇東坡的豁達、開朗的性情躍然紙上。遭受打壓挫折之後，詩人輾轉反側，痛定思痛，堅毅的品格、與生俱來的幽默、內心的高傲，讓他很快擺脫了沉鬱悲傷，看透了成敗得失，不再計較功名利祿。撥開眼前紅塵，揮散漫天霧霾，作者大徹大悟，洞悉人世，寵辱皆忘，為自己創造出全新的人生境界。
世道艱險，人心叵測。對有些人來說，不幸和劫難命中注定，厄運不可避免。然而，自救者，人恒救之；上帝只救自救的人。救贖之路，要靠他們自身的覺醒、勇敢和堅韌去開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