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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鵬飛
這個時候的關中平原，花開如瀑，麥苗青綠，尤其是麥苗，兩三天前去看，才剛沒過腳踝，今天去看，一根根筍尖似的直指天空。走進地裡，已經夠到膝蓋了。今年春天來得早，雨水也豐沛，再一個多月，麥子就能收割了。
「你已經好多年沒趕上吃新麥了。」見我歡喜地走很遠的路去田野上逛，母親忍不住念叨了好幾遍。
關中平原自古物產豐富，尤其盛產小麥。內地熱播的古裝電視劇《羋月傳》裡，謀臣張儀向秦惠王闡述其連橫計謀時，就曾不吝溢美之詞，稱讚關中「田肥美，民殷富，戰車萬乘，奮擊百萬，沃野千里，蓄積多饒」。張儀所言不虛。
跟父母閒聊時，他們追憶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事情。那時候，天災疊加人禍，全國各地糧食普遍欠收，歷史教科書上稱之為「三年困難時期」。我後來所看過的各種史料中，對當時的記載令人驚駭：三年時間，全國非正常死亡的人口數字多達千萬計。我還記得，有「中國雜交水稻之父」美譽的袁隆平院士，在廣東接受採訪時忍不住感歎：「你們年紀輕不知道，三年困難時期，餓死了幾千萬人啊。大躍進把樹都砍了去煉鋼鐵，把生態破壞了，一九五九年大乾旱，一年基本上沒有收成，餓死了四五千萬人啊。我看到路上有五個餓殍，倒在田坎旁邊，倒在橋下和路邊，我親眼看見啊，很淒慘的。」
袁隆平院士親眼見過，有人因為飢餓死在路邊。那時候還在讀小學的父母親檢索記憶之後，講了不少糧食短缺，家人、親戚、鄰里等如何想盡辦法度過飢荒的經歷給我聽。譬如一年到頭都吃不上純麥麵做的食物，每天的主食大都是由蘿蔔、麩皮（一種家畜飼料），以及紅薯、菜葉等混雜而成，早晚喝的玉米粥，稀薄寡淡，盛在碗裡都能照見人的模樣，但終究沒有查證到有名有姓被餓死的人。
「南方才子北方將，關中黃土埋皇上」，母親樸素的把這歸結於大自然對關中平原的厚賜。確實，一千年以前，就有十多個王朝在此建都，天子腳下，無論如何都不會太貧瘠。
提及吃當年的新麥子，母親講了一個故事。她小的時候，有個鄰居出門趕集，遇到當地有名的算命先生。鄰人一時好奇，花了一塊錢請對方看了他的面相。這一看不得了，算命先生鐵嘴一張，扔了一句斷生死的話：你吃不上今年的新麥子了。
當時正是清明時節，離收割麥子也就一個多月。說人家吃不上新麥，就是料定對方只有四五十天的壽數。
這位鄰人時年不過五十，說不上身強力壯，但也正值盛年，猛然被人當頭棒喝，實在是既驚又怒。沉思良久，他決定以身破咒，砸了算命先生的招牌。回到家中，他立即拿起鋤頭，到地裡精心伺弄自家已經開始揚花的麥苗。此後，日日勤謹勞作。
人勤地靈，別家地裡的麥子才出穗，他家的麥穗早已顆粒飽滿，壓彎麥稈。老天爺也來幫忙，又是一連十多日的艷陽高照，這塊被精心照料的麥田，果然早熟了七八天。
憋着一口氣的鄰人，手腳麻利地收割了麥子，趁着好天氣，脫粒淘洗，攤曬翻攪。等麥粒顆顆都晾曬的乾蹦作響，他迫不及待推磨成粉，讓老婆擀了一案寬窄勻稱、厚薄恰好的麵條。
關中人吃飯，大都喜歡蹲着。鄰人也不例外。那日，心情格外激動的他，端着一大碗麵蹲在屋簷下，準備當着左鄰右舍吃下去，隨後就去尋算命先生的仇。
他有些炫耀，又有幾分得意，夾着麵條的筷子，也就略顯誇張地挑得特別高。新麥子做成的麵條眼看就要入口了，久不修繕的 屋簷上忽然落下來一片瓦，穩準地砸在他的頭頂上！
除了一聲悶在喉嚨裡的「喔」外，他在這個世上便再沒能發出過第二聲。命裡注定，他到底還是沒能吃上新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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