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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一心
十幾年前，當你來到閩西南客家土樓時，必須十分小心，因為土樓裡有狗很兇。當牠發現有陌生人走近時，會立即大聲狂吠，有時幾條狗同時上陣，狗毛都豎起來，那兇狠的樣子，像是要衝過來將你撕碎，叫你不敢往前，得等狗主人把狗驅走，才敢進樓，但還是得時刻提防着屁股被咬塊肉。膽小之人，會被嚇得顫顫發抖，甚至大聲嚎叫求救；領教過惡狗之人，更是會談狗色變。不過，那個時候，很少有外人會光臨土樓，因為那時候土樓還不出名。
如今，完全不一樣了。自從福建土樓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後，前來土樓遊玩的人多了，狗對陌生人再不陌生了，因此當你再次遇見牠時，已不必那麼緊張，也不必再用警惕的目光和心情去提防惡狗的出現，因為過去土樓裡的那些惡狗已經不見了，即使看到有狗出現，也用不着害怕，因其已被主人馴服了，不會輕易衝向你狂吠。你所看到的狗們大都變得很友好，性情也溫順。當你經過時，牠們最多斜眼瞄你一下，就自己呆在一邊悠哉遊哉地涼快而去，完全不把你放在眼裡。
或許，這個時候你會在突然之間莫名有種失落感，但不知是否因為狗的緣故或者其他。曾幾何時，晨光中或夕陽下，一座土樓和一隻狗，構成的情景或者剪影，不知令多少人感動過，那是多麼富有詩情畫意啊！可如今那種感覺好像愈來愈遙遠，愈來愈模糊了。據說，狗是人類最早馴服的動物，狗也是對人類最忠誠的動物。另據說，狗對人類所表現出來的忠誠，是出自一種對群體領袖的服從，也就是說，自從狗被人類馴服以後，就把人類視為最大的群體領袖，俯首稱臣，甘當奴僕，唯命是從。其實，狗還有一種特性，那就是對母性的絕對依賴與信任，也就是說，當狗把人類視為最大的群體領袖時，同時也把人類當成母性並對人類產生依賴與信任。但不知為何，後來狗們只對「主人」忠誠，對陌生人卻作出兇惡狀，或許這正是其忠誠的表現，只是器量變小了。不過，如今似乎又變大了，不僅學會了寬容，禮貌接客，即使不太禮貌，也不會再作出兇惡狀或狂吠不已，但不知這樣的變化是進步還是退化，抑或因惰性產生的麻木，又或失去本能？
說實在話，我真不知道人類為什麼喜歡狗？也不知道到底是喜歡牠的奴才相，還是所謂的忠誠？無論如何，我覺得人類在狗面前所表現出來的傲慢實在有些偏見，而狗甘當奴才的個性也確實讓人無語，特別是「狗眼看人低」背後的隱語真的很有反諷的味道。是的，我心中的困惑還在，如今土樓裡的狗為何會變得群體性溫順起來了呢？其到底是被時代同化了，還是有其他什麼原因？我甚至懷疑，狗們也可能是已被金錢收買了，每天看到那麼多人拿着那麼多錢來土樓消費，而主人每天一大早就笑臉相迎並且樂哈哈時，牠們便識趣了，不再作聲。或許牠們已經懂得了一個道理，凡是主人歡迎的人都不能吠，更不能撲上去想要咬其屁股那塊肉，儘管那塊肉可能味道好極了。還有就是，凡是拿錢來土樓消費的人都不能吠，也不能撲上去想要其屁股那塊肉，否則，主人不高興，自己也別想有好日子過。另外，牠可能也意識到，其實主人已不再那麼需要牠們了，如果再狂吠不已主人會很不高興。還有一種可能，自己真的是六神無主了，也真的是分不出哪個是主人歡迎的朋友，哪個是陌生人，因此，自己乾脆躲一邊涼快去，省得好心沒好報。
事實可能真是如此，隨着土樓知名度的提高，各路好奇的遊客蜂擁而至，狗們如果每天看到陌生人都狂吠不已，累也會累死。自己累死不要緊，主人還會很不高興，不是遭受呵責就是棍棒侍候，何苦來哉？看來狗們確實都學乖了。最近，我又陪客人去了好幾趟土樓參觀。我意外地發現，現在不僅土樓變了，味道愈來愈不一樣，愈來愈像超市或幽靈市場，什麼人、什麼貨色都有，來來去去，時聚時散，還出現了不少明星狗。這些狗們不但收斂了野性變溫順起來，而且看見客人來都會馬上迎上去大搖尾巴，各種親暱動作自然是少不了，左腳嗅嗅，右腳嗅嗅，屁股又嗅嗅，全無惡意。而我之所以稱其為「明星狗」，是因為這些狗們看見有客人手裡拿着照相機或攝像機，就會追上來搶鏡頭，而且還懂得擺姿勢並變換各種姿勢，土樓確實變味了。
我禁不住向自己發問，土樓與狗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概念和組合？土樓其實也是狗，狗其實也是土樓，有何差別之處呢？特別是當我看到土樓變為集市、變成幽靈市場時，土樓和狗的許多本質的東西已經發生了變化，而樓民們原本具有的那種質樸情懷和善良品質也正在發生變化，純樸的熱情漸漸不再了，某些優秀傳統的東西也正在泯滅之中。人們常說，狗改不了吃屎，現在看來未必，許多土狗都不吃屎了，何況那些明星狗呢。再看那些在土樓集市裡兜售假冒土特產的小商販，還有那些可憐的遊客......狗變成無業懶狗，遊客變成了待宰的羔羊，而樓民們其實也和狗與遊客一樣，外面花花世界所發生的事情，如今在土樓裡都有。同時，我還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冬日來了，只見一些狗們趴在土樓門口把狗嘴埋在懷裡曬太陽。一陣子過後，身子暖和了，牠們就起來走動一下，伸伸懶腰或無神地打幾個哈欠。看到這樣的情景真是詼諧有趣，又生動無比，無異眾生相的演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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