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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楊渡這本回顧台灣近代史的半自傳體文集,台灣版叫《水田裡的媽媽》,看得出他試圖從個體經驗的角度,將風雲跌宕的大時代變遷落實在一個個樸素平凡的私人故事中。本書雖然取名「一百年漂泊」,但作者主力呈現的台灣風土人情種種光景,基本上是從上世紀七十年代、也就是作者開始記事時講起。■文:李夢
全書共分十個章節,從上世紀七十年代台灣經濟工業化轉型,一直講到進入二十一世紀後的台灣不得不面對經濟、科技乃至文化全球化的影響乃至衝擊。敘述過程中,「現在」與「過去」兩種時態交糅疊合:作者在父親病重回鄉探親的日子裡,重訪少時居住村落,借舊人舊物回溯祖父、父親與自己三代人與土地、與原鄉之間的微妙情感。
父母的故事
全書花費大量筆墨,講述父親一生辛勞創業以及父母之間共患難相扶將的感情。父親的性格很硬,爭強好勝,講究排場好面子,是東亞文化中大部分男人性格的寫照,用今天的話說,多少有些「大男子主義」。母親則敦厚柔軟得多,像當年很多樸素踏實的農耕人家女兒那樣,顧家,堅強,做事周全識大體,偶爾也會因為性格綿軟而被丈夫欺負。不過,明眼人一看便知,丈夫的欺負也好譏諷也罷,其實帶有依戀甚至撒嬌的意味,而母親的抱怨或牢騷也多是嘴上說說解氣,心裡並不介懷。這種東亞式的夫妻相處之道,若非身處同一文化語境中的讀者,恐怕難以理解其中可意會難言傳的真趣。
作者父母吵吵鬧鬧的一生,往小裡說,關乎一個屋簷下的、家族內部的牽絆,放大開來,幾乎是台灣這片土地雙面性格的某種徵象:既有面對外來科技與文明衝擊時迎頭追趕的韌勁,也有骨子裡溫吞的、與人為善的誠意與敬意,時而堅硬如石,時而溫柔如水。父親外向而張揚,活脫脫一個「叛逆者」的形象,母親則明顯是小富即安的性格,守着家人孩子,一生安穩便足夠。書中的大小情節,包括父親執意賣掉農田開工廠,母親為躲避父親欠下的高利貸而被迫離鄉,以及父母為是否添置最新款賓士車而爭執不休等等,都試圖為讀者呈現這兩種原本差別鮮明的性格,怎樣在日復一日的往來、磨合甚至衝撞中,完成匯流與融合。行文至後半段,讀者可能會發覺,父親行事為人的衝動少了,暴脾氣也略有緩和,母親則在替父親還債、照顧家庭生意的過程中,愈發養成堅硬而爽快的脾性。這些,都是「匯流」的例證,也是關乎台灣性格及身份的、細小卻恰到好處的寫照。
記者的筆法
作者是記者出身,故而寫作時頻繁採用特寫與深度報道的筆法,試圖以細節、以蒙太奇式拼貼手法,將大時代的高低起落,藉由小而微細的故事承載。第五章「青春俱樂部」中,工廠年輕男女周末組團騎摩托車郊遊;第八章「溫泉鄉的吉他」中,一群中年男人飲至半醉,聽着日本導演小林旭電影中的老歌,回憶日治年代時的青春模樣;倒數第二章「告別的年代」裡,祖母在新世紀某個深夜,因病痛難眠,深深長嘆......種種都是記者再熟悉不過的「以小見大」式寫法,不見空洞的、形而上的詞句堆砌,盡是扎實且及物的書寫。
如若全書通篇依循新聞寫作式冷靜克制的筆法講述,則合情合理且不乏生動,然而,不知是否因為作者與這片土地的關聯太緊、情感又太過親近,他在講述的時候,自覺或不自覺地穿插了大量第一人稱的感悟與剖白。這些極度抒情性的文字,之於寫作者本身自然不乏私歷史式的懷舊味道,但對於並未親歷彼處彼時紛紜流轉的讀者而言,則未免顯得過於煽情。全書前半段節奏掌控得法,敘述不急不緩,來到二十一世紀後,故事更迭得快了,不少細節被一筆帶過,讀來不覺緊湊,反而有些匆忙。作者試圖以祖母和父親的離世喻指一個時代的終結,至於這一終結對於當下的以及未來的台灣,將有怎樣切膚的影響,書中似乎未有明確交代。
本書雖取名「台灣的故事」,我卻寧願將書中情節,置於更廣的社會及文化背景中看待。書中對於女性身份的思考,對於工業發展與環保之間微妙關係的指戳,以及對於傳統流逝、鄉情不再的遺憾與懷緬,不單對於台灣讀者,對於香港、北京以及其它大中華地區的讀者而言,都是值得反思並細味的題目。
楊渡,台灣詩人、作家,生於台中農村,曾任《中國時報》副總主筆、輔仁大學講師,主持過專題報道電視節目「台灣思想起」、「與世界共舞」等,現任中華文化總會秘書長。
著有詩集《南方》、《刺客的歌:楊渡長詩選》,散文集《三兩個朋友》、《飄流萬里》,報道文學《民間的力量》、《強控制解體》、《世紀末透視中國》、《紅雲:嚴秀峰傳》、《激動一九四五》、《簡吉:台灣農民運動史詩》,及戲劇研究《日據時期台灣新劇運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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