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飛
這個國慶黃金周,出行塞車、景點擁堵的新聞,已經很難勾起大眾的點擊慾望,於是筵開一千五百席、戶均分得千萬房產的楊箕村,成功吸睛,並引來如潮熱議。楊箕村就在廣州大道邊上,和廣州樓價最高的珠江新城,一路之隔。這個有着八百至九百年歷史的村落,在許多廣州媒體人的記憶裡,既溫熱又複雜。
很多年前,廣州的紙媒風起雲湧,因為毗鄰港澳,新聞報道手法領先內地,輿論的尺度也屢屢閃現驚人之舉。於是乎,主修新聞專業的、主修中文專業的,以至於主修哲學專業的大學生們,都把未來實現筆下報國文字謀生的宏願,投向了廣州報業。彼時,毗鄰南方報業附近的楊箕村,正沐浴在改革開放的春風裡。村裡人早早洗腳上田,自建了一棟又一棟的房子,按照廚衛兼備的功能隔成一間一間,出租給來廣州撈世界的外省人,旱澇保收的過起了包租公包租婆。
地段優渥,租金卻廉,生活氣息稠濃得化不開,讓一撥一撥心憂天下尚不名一文、嫉惡如仇且下筆如刀的記者編輯,將此視作赤手空拳寄望立足廣州的第一塊浮木。
楊箕村本來就是一處珠江水鄉,用浮木來形容,不僅寫實,更暗合了精神上的漂泊感。除了以新聞報道為志向的弄文之人外,替人漿洗衣物順帶販賣針頭線腦的住在這裡;幫人扛包運貨拖車拉箱賣苦力的住在這裡;黑絲黃髮烈焰紅唇剪剪風塵的明妓暗娼住在這裡;衣潔膚白五官楚楚眼鏡明亮的白領住在這裡;T恤過膝鬍鬚掃胸以骨以牙做配飾的邋遢藝術家也住在這裡。二十四小時燈火通明,二十四小時人來人往,不分階層無關貴賤。撲面而來的市井味道裡,雜糅了川湘贛的火爆和堅韌,細細嗅起來,也有外鄉人不經意間散發出來的淡淡鄉愁,宛若粗糲垢厚的釅茶壺,偶然也會升騰起一縷雨前龍井的味道。
有大約三年的時間,我上班的小樓,就在距離楊箕村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晚上下班了,幾個同事相約,也會走路去楊箕,選一個看起來還算乾淨的川菜小館子,點幾個小炒,叫幾罐啤酒。有在街市覓食經驗的人,都有個共識,愈是看起來貌不驚人的館子,出品的某道菜往往讓人饞蟲在胃。我們常去的那間館子,便是以一盆酸菜魚取勝。點了單等上菜的工夫,光聽鄰桌的食客聊天,就能分辨出是哪間報館的記者編輯也來打牙祭了。許多曾引起粵港乃至全國轟動的新聞事件,以及背後的艱辛酸楚,抑或是秘聞,都在這些小館子裡,被反覆咀嚼過。
後來,廣州申辦亞運會成功,城市開始整體更新升級,大規模舊城改造運動開始了,拆掉楊箕村也從傳言漸漸寫入了政府文件。再後來,有關於原住民拆遷補償拆遷糾紛的各路消息,不斷見諸報端。拉鋸戰持續數年之後,有血有淚有故事有記憶的楊箕村,伴隨着一千四百多棟出租屋的逐一被拆除,終究灰飛煙滅,成了一段故舊往事。曾經蝸居於此的各色人等,化整為零,散落到到處都是,就好像他們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一樣。
當年的廣州樓價並不高,報業又異常興旺。隨便打開一份報紙,厚厚一疊,除非有重大事件,通常的版面都是半版新聞半版廣告。報紙收益好,碼字寫稿子月入過萬,也算稀鬆平常。如今回看,在楊箕住過的新聞人,還留在廣州的,大抵都應該已經置業買樓有瓦遮頭。如今看着昔日的房東個個坐擁千萬房產,舉辦盛宴慶賀新居回遷,想必也沒有什麼好艷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