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翩娜．包殊（Pina Bausch）以六十八歲之齡驟然辭世後，由她領導長達三十六年的烏珀塔爾舞蹈劇場（Tanztheater Wuppertal）仍繼續在世界各地演出她的舞作，包括今年香港藝術節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將她兩部七十年代的作品首次搬到香港舞台作同場演出。
這兩部作品是1975年12月3日首演的《春之祭》（The Rite of Spring），和1978年5月20日首演的《穆勒咖啡館》（Café Müller），都誕生於烏珀塔爾歌劇院；就演出長度而言，都是小型作品，《穆勒咖啡館》只有四十五分鐘，《春之祭》更短，只有三十四分鐘。就舞者人數而言，《穆勒咖啡館》只有六位舞蹈演員，《春之祭》卻有三十二位舞者，男、女各半，規模很大。將翩娜這兩部作品同場演出，很自然地便會產生互相映照的效果，較這兩部作品過去四十年來的單獨演出，折射出更為豐富的意象與聯想。
文：周凡夫
音樂穿越時空 場景對照鮮明
《穆勒咖啡館》採用了英國十七世紀作曲家浦塞爾（Henry Purcell,1659-1695）於1692年面世的半歌劇（semi-opera）《仙后》（The Fairy-Queen）的音樂。《春之祭》原本則是俄羅斯作曲家史特拉汶斯基（Stravinsky,1882-1971）作曲，著名舞蹈家尼金斯基（V. Nijinsky）編舞，於1913年在巴黎 Theatre des Champs-Elysees首演的現代芭蕾作品。展示現代社會人際關係、人生困局的《穆勒咖啡館》，使用的是三百多年前神仙故事的典雅音樂；相反地，展現遠古部落春天祭祀儀式的《春之祭》用的卻是二十世紀初，打破傳統音樂規律的「現代音樂」。表面看來，在翩娜．包殊的舞蹈中，音樂都成為穿越時空的工具。
事實上，這兩部舞作在舞台上呈示出來的面貌和為觀眾帶來的感觀觸覺，確實是極為鮮明的對照。舞台上同樣是羅夫．波契克（Rolf Borzik,1944-1980）設計的場景，《春之祭》除了舞台兩側各有四支側光燈架，便只有鋪滿舞台的沙土和一塊紅色輕紗；相對上，《穆勒咖啡館》便較複雜，佈滿舞台的是無數椅子，但小圓桌卻只有三張，是完全錯配的現代社會的象徵。至於左邊原本是硬崩崩的高牆，這次變成透光的玻璃牆；而進出咖啡館的空間亦由眾多門口變成只有一道旋律玻璃門，此一改變是好是壞，見仁見智，帶出的意象則明顯轉變了。透明的玻璃牆看來沒有高牆那樣冷硬，亦讓人帶來憧憬，然事實上卻只是無法達到的虛空幻影。那對不斷相擁，又被一位年長男士不斷分開的男女，便在玻璃牆前止步，男子多番抱頭猛力衝擊，亦只能倒在牆前。加上只餘一道玻璃旋轉門，那種閉塞的空間感帶來的困局意象便更為強烈。每次旋轉門轉動時帶來的掩映燈光變化，亦讓人帶着期待。
兩者異同對照 張力手法不同
《穆勒咖啡館》中的三男三女的角色，儘管可以有不同的解讀，但咖啡館作為現代社會縮影，幾已是定論。翩娜的《春之祭》則仍依循着當年創作時的設想，用音樂與舞蹈來述說遠古部落慶祝春天來臨舉行的「獻祭處女」儀式。兩者的時空背景很不相同，但相同的是，雖然並無具體情節，但都帶有明顯的戲劇性，存在着矛盾衝突的張力，然而這種張力的營造手法卻又完全不一樣。
對大多數人來說，包括筆者，過往觀賞錄像的觀感，很明顯地，《春之祭》的張力、衝擊，確是無與倫比，這不僅來自史達拉汶斯基澎湃洶湧、爆發着野性狂暴節奏的音樂，也因着翩娜編排的舞蹈，在情感上與形體上，都充分緊扣着氣勢如虹的音樂。
當晚（3月9日第二場）先行出場的十六位女舞者和隨後出場的十六位男舞者，都能在音樂的刺激下，一步一步地迸發出潛藏着的無限體能，在不斷揚起的黝黑泥塵中，翻滾出強勁壓力下，帶有驚心動魄和驚嚇不安的張力；在最後五分鐘的「祀獻大舞-當選少女」（Sarificial Dance-The Chosen One），那塊紅色的輕紗包裹到被選中的「獻祭處女」身上，在各人惶恐的觀望下，她不斷舞動，隨着音樂越來越忘我。當晚該段很關鍵性的獨舞，由一位年輕的東方舞者擔綱，較為短小的形體，更突顯被獻作祭品的無助，從迷惑恐懼的表情，到忘情失控，多番倒地不斷掙扎的狂舞，最終在一下強烈的和弦聲中，音樂突然煞停，獨舞者亦精疲力盡倒地而止！一下子的寂靜，時間隨着張力亦齊齊凝結下來一樣！
至此，全劇告終，營造持續超過半小時的強大張力，亦完全釋放出來，化成強烈的掌聲，這種深刻的張力變化感覺，看來只有近距離觀看現場的演出才能感受得到了！
張力有弛有張 隱含難言悲愴
在《春之祭》面世三年後才誕生的《穆勒咖啡館》，其中的三男三女六個舞蹈演員在形體動作所展示的情感，及其中人人都可以感受得到所存在的戲劇性，由此形成的張力感覺，卻是有鬆有緊，有弛有張。相對於與音樂緊密結合的《春之祭》，浦塞爾的音樂，半歌劇《仙后》中的神仙故事內容，看來便與咖啡館中的人物故事並無直接關係，為此，場刊中不僅沒有列出所選用的五首詠嘆調的歌名，亦無刊印相關歌詞。
相關的是這五段由女聲或男性唱出的詠嘆調，都帶有一定的戲劇感外，更重要的是蘊含其中的傷感，正好切合舞蹈中展現出人生中的眾多主題：不斷的追尋、得着與失去；孤寂、愛恨與需求；殘酷、熱情與同情；脆弱、喜樂與痛苦......全都隱含着難言的悲愴。這五首詠嘆調的歌聲也就能增添了色彩，增強了其中的張力。但這幾首詠嘆調卻非連續出現，於是，連接這些詠嘆調的，便是在演出時不時被推倒的椅子的踫撞聲音；咖啡館內的張力形成，也就變成跟隨着詠嘆調的出現而起伏，與《春之祭》緊扣着音樂，一氣呵成，不斷累積的手法並不一樣。
狂熱寒冰穿越 翩娜穿越而來
這兩部舞作面世四十多年後，於翩娜．包殊辭世亦幾近十年之後，廿一世紀的今日，得以在舞台上重睹，兩者對照，《春之祭》爆發出來的震撼感仍然強大，那種震撼更多的卻並非來自那遠古的祭祀，而是舞作中展示的個體與群體、男性與女性之間的角力與矛盾衝突。不斷翻起的黝黑塵土帶來的迷蒙，豈非亦正是充斥着迷惑現象的現世代社會的寫照嗎？！在狂熱的群舞中，不斷有個體被排擠出來，最後被犧牲的亦是個體，也就是說，穿越時空的非僅是音樂，翩娜的舞蹈更從遠古，或者可以說是四十多年前跨越到今天的廿一世紀。
如果說，《春之祭》的時空穿越是一種狂熱的穿越，那麼《穆勒咖啡館》的內容及所展示的種種赤裸人性，同樣活現在今日的世界，各個角色的服裝都是生活中可見的長睡裙，薄身長裙，高跟鞋、套裝、上班服、便服、大衣。開始時的時空是清冷的，這種清冷感，間斷地穿插出現，令人從心底下感到震撼的是那種人生中，命運難以擺脫的悲情，是那樣的令人顫慄！那可是一種寒冰般的穿越。
其實，《穆勒咖啡館》從開場便出現的那位一身睡裙、恍如是夢遊者的女舞者，與其餘角色完全疏離，超越時空，冷眼而觀的旁觀者一樣，那原是由翩娜本人演出的角色，她走後雖已由其他舞者代替，這次在香港舞台上所見，在這個角色的身影中，仍不難感受得到翩娜這位二十世紀具有強大魅力的舞蹈家的精神，仍然遊走在二十一世紀的舞台上，這種穿越的感覺才最令人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