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田邦子的小說委實耐讀,偶爾拿起來再次捧讀,往往令人可尋找出意想不到的新意來,所論經典大抵就是這個意思。《回憶,撲克牌》是其中一本可帶來以上效果的傑作,足以誘人一讀再讀、百看不厭。
向田邦子一向擅寫人生的陰暗面,是的,乃陰暗面而非黑暗面。簡言之,那就是藏於各人心內的小惡意又或是私心慾念,當中不會出現大奸大惡的行徑,就算心存惡意也不過是人人都會在腦海中閃現的念頭,只不過有人會付諸實行,有人則轉瞬即忘而已。也唯其如是,她小說的尋常逼真感才得以充盈滿溢,因為當中的角色,與其說是小說人物,倒不如形容為更像身邊你你我我的舉措思維,被準確地挪移成文字變成作品更佳。
《回憶,撲克牌》更適合表現以上特質,當中的故事涉及不同的人性弱點,角色既有自甘墮落,也有不倫關係,乃至穿插不同形式的種種慾望,甚至最終構成殺意的巔峰,但也真正為作者赤裸裸去刻畫人物內在的邪念,反過來帶出一重非凡的魅力來,令人不能掩卷。
《格窗》中正是如此。一家之主的江口一直不喜歡女兒律子像死去的母親阿高,可是不知是否隔代遺傳的關係,反而連膚色白皙、身上肉嘟嘟、易渴及愛出汗等,都跟祖母如出一轍。小說中有一個有趣的小片段,江口洗澡後進茶室休息,看到只有三歲的律子,把臉貼在電視上,正好親吻畫面上的男演員。本來是一個可愛有趣少不更事的小孩動作,接下來已是律子應聲大哭的畫面,原來江口一手把妻子推開,就兩、三巴地狠狠摑下去。其後補上當晚江口才與妻子分享母親的糗事──阿高以前往往趁江口在庭園中玩鞦韆之際,而把握機會與丈夫手下的工人阿德鬼混。女兒律子的舉動,恰好觸動了江口內心的黑洞,把不倫出軌的不道德憂慮,投影於小孩親吻男演員的「畫面」上。
向田邦子除了精於把不道德的人生,輕描淡寫置於若有若無的場面上,更為甚者她同時作為極度優秀出色的劇作家,拿手本領就是把對白刪除削減,當中盡量把說明性的對白去掉,僅餘下場面來自行交代底蘊,好讓讀者得以從中細味──簡言之,那更貼近現實中的生活場景,把具體情況勾勒出來。
《五花肉》正好道出當中神蘊。部長半澤與秘書波律子的一夜情,本來波瀾不驚,現實層面中也沒有為兩人帶來什麼不便及問題。可是正因打破了缺口,於是人心內的微妙變化,恰好在不經意之間流轉。向田邦子正好抓緊場面的細節予以呈現,而非以冗長的筆法一一交代。半澤一緊張,左邊臉會痙攣抽搐,這缺憾由與波律子偷情後回家的一晚,到出席波律子婚宴上仍不斷「臉不由己」地出賣自己。在婚禮的賀禮上本只想寫上自己的名字,最終因妻子的反對才寫成兩人之名。在婚禮上一不留神便失常地狠狠鼓掌。凡此種種的微小細節,正好是向田邦子敏銳觀察力的反映,僅透過以上的呈現,我們已可清楚感受到半澤一點一滴積累下來的不安,甚至幾已接近臨界點的崩潰狀態。
而我更愛的,就是向田筆下的邪念惡意。
《五花肉》中,半澤最大的忐忑,原來並非在於一夜情的敗露(是的,我們都被向田邦子欺騙了),而是他與新郎的比較。在一夜情的賓館內,波律子把中二時因墮胎而留下的疤痕,向半澤和盤托出。這一位於盲腸附近,像是柑橘種子般大小且突起的疤痕,便成為最大的邪念依據。半澤內心的躁動,其實正好是一種無以名狀且莫名其妙的無形比較──究竟波律子已把疤痕給新郎看了嗎?當然,他不可能得知真正的答案,而在腦海中自己私下的推想:應該還沒有!
向田邦子的高明之處正在於此,聲東擊西背後,人的不道德其實甚為複雜,不易為人看破。不倫一旦敗露固然構成沉重的社會壓力,但與人心的私慾比較,才是永不見底的深淵,抓不緊也看不透。而以上的不道德念頭,正是我文首提及的──唯其微末,才人人均藏。當中的角色,吸引眼球之處已不僅限於好像日常身邊的人物走入文中,更為甚者乃他們也顯然流露荍A你我我自身的氣息,由是已教人更無法釋卷。■文:湯禎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