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呆呆
我一向在深圳安靜地居於山間,但每隔一段會有意識地抽出時間到廣州和香港去轉一轉,舊時一般習慣把這兩個城市稱為「省港」,每次到這兩個城市並非都有一定的目的,除了逛逛書店參加書展看看書之外,更多都是大街小巷地閒逛,聽聽滿街的原住民口中的粵語。
深圳是個移民城市,能聽到說粵語的機會愈來愈少了。即便是在自己家裡,和孩子交流的語言也都是普通話,母語日漸遠去,有時不免有點莫名的失落。
從很早的時候開始,我家的語言結構就很複雜,父親在鐵路工作,全家便隨着他的工作崗位在全國各地很多地方來往穿梭,我和弟弟也因此學會了不少方言,父親的祖籍雖在廣東,但從小在四川長大,講得一口四川話。而我們姊弟幾人雖在不同的地方出生,但在廣東呆的時間最長,因此我們最習慣用粵語交流。有時候在父親的單位駐地呆久了,很快地學會了當地的方言,於是家裡經常是各地方言滿天飛,父親卻常常處於「失語」狀態:對我們迅速學會的新方言既聽不懂更不會說。
學會多種方言的好處是我從小就知道的,我們若是有什麼事情需要瞞着父親,只管用他聽不懂的方言便是。再後來所知道的好處,就是買東西講價可以砍出更低的價格,坐出租車不怕司機繞路......當然還有一些人用自己會講的外地方言與人攀鄉親,見誰都是老鄉,不過那大多數是出於功利的目的,屬於題外話了。
我年少時在湖南住了一段時間,學了一口流利的湖南話,經常被當作當地人。那時候全國各地都在流行粵語歌,和我玩得好的女孩們知道我不會唱歌,就要求我用粵語唸報紙、背詩詞給她們聽,聽完之後都喜歡上了粵語的韻律感。而我自己,在滿耳湖南話的包圍裡,很懷念說粵語的時光。那時候身邊有一台老舊的收音機,收音機的頻道除了中央台便是當地的節目,只有在每天凌晨五六點的時候,能夠在吱吱的電流聲中收到珠江人民廣播電台的節目。那段時間,我總是在每天凌晨醒來,把收音機放在耳邊,恨不得把耳朵鑽到裡面去,能夠更加清楚地聽到裡面主持人所說的純正的粵語。
後來離開湖南返回廣東。孤身一人坐在開往廣州的綠皮火車上,聽着一車廂的湖南口音嘆完氣之後,我驚喜地發現坐在我對面的鄰座阿姨竟然是個地地道道的香港人,鄰座阿姨得知我也是講粵語的之後也很開心,和我交談了一路,又把她的CD機借給我聽,CD裡全是四大天王的歌,讓當時年紀還小的我聽得陶醉不已。本以為可以如此開心地一路直到廣州,結果半夜裡鄰座阿姨請已經熟睡的我和她一起把車窗關上,我迷迷糊糊地幫她關好窗,嘴裡下意識地冒出一句湖南話,把鄰座阿姨嚇了一大跳,看我的眼光馬上改變了,沉默片刻之後問我要回了借給我聽的CD機,直到到達廣州,再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很久以後回想起來,我無意中冒出的那句湖南話,大約讓鄰座阿姨懷疑我是會各種方言的騙子吧。看來會說的方言太多,有時候也會讓人誤會呢。
再後來長大成人,成了家,有了女兒,我先教會女兒說粵語,用粵語背唐詩宋詞,聽着她稚嫩的聲音帶出抑揚頓挫的韻味,覺得比任何音樂更加動聽。可惜等女兒上了幼兒園之後,很快地就跟着老師學會了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回家來和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用普通話交流,還說幼兒園的小朋友笑話她說粵語很「土」。所以明明會講粵語,卻還是以說普通話為榮。
我們生在一個傳統丟失的時代,多少好東西都丟了,包括我們的母語,我很擔心,哪一天我們連鄉愁都丟了,雖然物質的故鄉還在,但精神的故鄉卻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