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櫻
每年的考試季,都會湧現出一些高校的暖新聞。比如,小保安逆襲上大學,殘障人士上哈佛,為貧困生減免學費等。就像清華大學致甘肅考生魏祥的回信,「人生實苦,但請你足夠相信」,感動千萬網友,被稱作「清華溫度」。
「對於你來說,來路或許不易,命運或許不公,人生或許悲苦,但是請你足夠相信,相信清華,相信這個園子裡的每一位師生,因為我們都在為一種莫名的東西付出,我想這應該就是情懷。」
什麼是情懷?我想到了季羨林先生,當年他考取清華,家庭困難,故鄉清平每年給考上大學的學子資助150元,他才得以繼續學業;我還想到了梅貽琦先生,清華大學終身校長,他的教育箴言令後人常常提起,「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今日回望他們,我觸摸到情懷的肌理,那就是人性的光芒與教育的體溫。
也許,正是像「清華溫度」這樣的人文關懷沒有常態化,現代人才會群起圍觀,抑或者說,社會車輪滾滾向前的進程中,所謂的情懷,正在被消費或被稀釋,很多人才會如飢似渴。身體重殘,成績優異,父親病逝,家庭貧困,帶母上學,懇求接納,什麼時候,類似的新聞不再那麼燙手,那麼才可能看到社會進步的曙光。因身處困境中的「苦孩子」難以遮掩生活深處的悲情意味,他們需要的不是被幫助,而是一種平視,有尊嚴的融入......這就需要大學精神的重塑,有了精神才有了魂,才能接住情懷二字賦予的責任與使命。
說到大學,很多人會不自覺的想到西南聯合大學。重讀《南渡北歸》三部曲與《西南聯大行思錄》,再次體味那段顛簸流離歲月中的大學時光,我依舊非常震撼。氣節、尊嚴、自由、靈魂,這些關鍵詞激盪荍琲漱腄A也映照虓矰U大學的精神之困。冒蚍臚H炮火,住蚋痍悌T屋,吃飯省了又儉,「煤油箱子上的大學」卻營造出寬容融洽的教學空間,迤邐出百折不撓的治學精神,孕育出載入史冊的纍纍碩果。用學者張曼菱的話說:「老北大就是一壇百年老酒,酒底子是倒不盡的,它的醇香是遮擋不住。一逢機遇,就會噴薄而出。」西南聯大延續茼悒_大的血脈,是根性上的相同。
在一個教育創新、鼓勵創業的開放時代,象牙塔裡最後的一方淨土也變得烏煙瘴氣,學術造假、論文抄襲、科研薄弱、師生反目、戀愛受阻等等,痛定思痛,何以造成今天的尷尬?有人說,這些問題應在大學之外,大環境被污染,象牙塔難以置身度外;但是,高等教育的社會功能與道德引領,去哪兒了?遙想當年,「每到周末下午,就看見老闆叫夥計上門板、關舖面,主人和僱員都要趕往省師禮堂去聽西南聯大的先生們講課」,學風的浸染潛移默化。一所大學就是一座文化堡壘,當堡壘逐漸淪陷,整個社會將失去重心,才是最大悲哀。回望西南聯大,恰恰是我們精神回歸的渴盼及一種必要的理性喚醒。
張曼菱用「洋b頭」與「堅果」,將西南聯大與當代大學作了生動比較。「西南聯大的組織結構好比是一個洋b頭,它每一層的味道、性質完全一樣,一直剝到中心,最後一層仍是洋b。這個洋b皮和洋b心是教授,裡裡外外都是教授,沒有阻隔,教授群體的層次構建了這個學校。而後來的大學,好比是一個堅果,外狀有皮、茸毛,乾硬的果殼,行政、教務、後勤、非教學人員很多,中心是做思想政治工作的機構,是一個堅硬尖銳的內核,它是主宰,而教授被人們忽視,長期以來地位和作用都不如前面的各種人群。」先有教授治學,才有學術自由,這是西南聯大的生命力所在。
書中的幾處細節,使我過目不忘。當年,清華校園被炮火圍困,物理系教授吳有訓和哲學系教授馮友蘭相約巡邏護校。身茠灟m,戴茞棺銵A他們想要自己來保衛鐵蹄下的校園,這兩位教授沿荇梏臐A一同巡校。馮友蘭吟道,「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護的是校園,何嘗不是我們最後的一厘米尊嚴?某種意義上說,教書是另一種護校,朱自清兒子朱喬生講述父親時,「我父親,他認為自己的任務就是保持中國弦誦不絕,就是讀書的傳統不要絕。」談起父親,他防止對當代詞語的使用,防止浸染往日事境,也防止干擾他們的人生。話語中流露出深深的敬畏與尊重。
在今天,講氣節,說傲骨,極易被人說成矯情,可是,氣節與傲骨,是一個民族永不褪色的豐碑。氣節是視死如歸,犧牲自己贏得家國尊嚴,聞一多遇難前,曾對妻子說道:「現在就好像一條船在海裡遇到了大風。這個時候,就需要我們在船裡的人,把舵掌握好,才有可能船不翻,到達彼岸。我們也撒手不管,就憑風浪吹打,在這種情況之下,我不堅持不行。」他的死,地動山搖,乃大無畏。如果說知識分子的堅守是出於責任,那麼民間百姓的「不染」則是精神潔淨。「在蒙自有個老頭姓雷,賣稀飯,他不是一般的小業主,只知道賺錢,他不,他談論國家大事,有時候談點歷史上的掌故,很有文學修養的一個老頭。」人們稱他「雷稀飯」,吳宓親自點讚,「無名安市隱,有業利群生。」不難看出,有什麼樣的大學,就有什麼樣的民風。
葉公超獨具匠心的語言課,吳宓迎蚞啎黧]警報的生死論,半盲學者陳寅恪扶柺做學問的家國情,李政道甘當留學生的引路人,梅夫人上街賣「定勝糕」維持生計......自由、散漫、堅韌、嚴苛,連跑警報都能跑出愛情,親近自然,這才是大學的風骨。說到底,大學精神是社會之船的壓艙石,大學溫度並非一時的悲憫與寬容,而是源自獨立思想、科學管理、以人為本的長期滴灌,形成文化傳統和學術正氣,有了這些才會有大寫的「人」,才會鑄就一流的世界學府。相比之下,那些不擇手段改校名、變茠廒阭偏ЁN、一門心思爭排名等紛飛亂象,不過是雕蟲小技,精神萎靡,薄到一張文憑的厚度。
與其說我們樂見更多「清華溫度」,不如說希望西南聯合大學的精神血脈能夠傳承,西南聯大就是整個中國的靈魂坐標。「盡笳吹弦誦在山城,情彌切。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須人傑。便一城三戶,壯懷難折。多難殷憂新國運,動心忍性希前哲......」弦歌不綴,猶響耳畔,而聯大精神,在我們腳下無限延伸。今天,我們談論「錢學森之問」、「黃大年之問」,其實,是在仰望高尚的頭顱和不屈的靈魂,繼而產生一股強大的力量。這種力量叫人變得心地柔軟,又精神磅銵A積澱足夠的勇氣和信念穿越漫漫黑暗甬道,駛向理想的美好未來,這就是信仰的坐標,或稱人生的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