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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廊】大學之思(下)

2017-09-06

雪 櫻

每年畢業典禮上,大學校長的致辭都會成為社會焦點。仔細體味,畢業致辭無論走哪種親民路線,都是回應社會的新期待,確切的說,是用更加嚴謹的治學和獨立的思想營造寬鬆的人文環境,包容多樣而個性的生命成才。宗璞筆下的明倫大學,畢業演講會上孟樾教授說道:「任何時候,我們要做的,最主要的就是盡倫盡責。盡倫就是作為國家民族的一分子所應該做到的;盡職就是你的職業要求你做到的。才有大小,運有好壞,而盡倫盡職是每個人都應該努力去做的。」盡倫盡責,在今天就是勇於擔當,為國貢獻。

小說所寫,均為宗璞先生真實經歷。她的胞弟馮鍾遼,當年是西南聯大機械系二年級學生,志願參加遠征軍,任翻譯官,他的經歷也成為宗璞的寫作依據。宗璞也曾故地重訪,「一九八八年,我獨自到騰沖去,想看看那裡的人和自然,沒有計劃向陌生人採訪,只是看看。人說宗璞代書中角色奔赴滇西。我去了國殤墓園,看見一眼望不到頭的中華兒女,正是這本書的主要創造者。他們的英靈在那裡流連。『驅敵寇半壁江山囫圇挑,掃狼煙滿地蕭索春回照,泱泱大國升地表。』《西尾》這幾句詞,正是我希望表現的一種整體精神,我似乎在騰沖的山水間看見了。」

這種整體精神,是什麼精神?往大了說,是民族富強的願景,從小處看,就是大學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還有知識分子恪守的堅韌、謙遜與底線。西南聯大的艱難歲月,映照當前大學的精神困境,我在沉思中尋覓精神的歸宿。北平淪陷,形勢逼近,呂清非老人在誦讀《心經》中保持平靜,他教給孩子學拳、刻章,那一方「怒吼西風」,噴薄英武之氣,「幹什麼都要努力向前,不能後退」,毋寧說這是他留給後人的精神火種。南遷途中,遭遇險情,淪陷區唯一升起的中國國旗,又讓碧初在黑暗中看到光亮。李漣的女兒李之芹染病而死,沒有看到雲南的蝴蝶泉,孩子們在悲痛中成熟長大。

來到重慶,後轉至昆明,與昆明共存亡,八年顛簸流離,警報伴着磨難,孟樾教授一家卻苦中作樂,他們居於豬圈,孟教授堅持每天準點上課,藍花布、斜挎包、紅油傘,白天上課,晚上著書,完成四十萬字的《中國史探》,「在心裡保存一點自蘸清溪綠的境界」是他不變的信仰;貨幣膨脹,經濟拮据,碧初接二連三變賣首飾,給小娃治病,為吃飯添補,還自製點心去擺攤,太太攤,「定勝糕」,即便這樣也不接受大姐二姐的接濟,被誤認為「三妹一家太矯情,這幫教授讀進去的書比大炮還硬」。其實,這並非矯情,而是讀書人骨子裡獨守的一點清貧。

我覺得,細節之處更是感人至深。大姐四十五歲生日,舉家前往賀壽,呂碧初為女兒嵋沒有體面的衣服發愁,甚至決定不去。此時,錢經明教授的夫人送來幾件衣服,才救了場。離開北平後沒法熨衣服,碧初就把衣服晾在臘梅林的樹枝上,一下又一下抻平,不等全乾,再展一遍,穿上的衣服依然平平整整。平整的着裝,躍動着向上的心靈,彰顯出苦難中的尊嚴,讓人心生敬畏。孩子們光顧雷稀飯的小店,會順便去旁邊的書舖,「來看書的人大都是城裡的居民,他們對遷來的學校中人有一種敬意,就像湖台鎮居民一樣,總是對瑋瑋和嵋笑,自謙地說,我們都是瞎看。」對讀書人特有的尊重,孕育着當地的民風。

生活就這樣繼續,碧初病倒,以前的廚師柴發利經常送菜,嵋學會做飯,邊做飯邊背誦《弔古戰場》,小娃經常憶起方壺的螢火蟲,「如果誰給嵋畫像,就畫她坐在水溪邊,背後一片螢火蟲」,吹一曲《蘇武牧羊》,釋放內心的鄉愁,奏出生命的強音。「我教育孩子們要不斷吹出新時調。新時調不是趨時,而是新的自己。無論怎樣的艱難、逃難、轟炸、疾病......我們都會戰勝自己,然後脫出一個新的自己。」瑋瑋更是懂得自嘲,屋頂的鐵皮被賣掉,維繫生活,她笑稱「以前雨點兒在鐵皮屋頂上發出叮咚聲音,宛如音樂,現在換了茅草屋頂,屋頂落泥便只有圖畫了。」

課堂上,教授們的樂觀精神也影響着每個年輕的學子,催奮着他們的不屈靈魂。江昉教授講《楚辭》,微闔雙目,有時把煙斗在桌上磕一磕,講到「首身離兮心不懲」,這一句時,激昂起來,他起身到黑板寫字,長衫的下襬被椅上漏出的釘子撕破,現出裡面的舊棉袍。為了保護光譜儀中的光柵,莊鹵辰教授不顧敵機轟炸,他像一尊泥像,立在廢墟中,眼淚將臉上的泥土衝開,衝出兩條小溝。他倒不了,因為半截身子埋在土中。

當然,戰亂中不都是人性向善,也有不和諧的音調。比如,開除教授白禮文。「其實他很愛的古文字研究,如果真讓他放棄所學,他是決不肯的。」因為愛罵人、嗜好雲煙雲腿,有違校紀和師德,他最終被開除。「曲曲彎彎字,奇奇怪怪人,花萼出雲霞,妙境不可論。戰中有真意,明白自由身,芳謂能割捨,豈是白禮文?」孟樾教授賦詩,以表惋惜。

戰地醫院嚴穎書發現藥品與帳篷對不起賬,查來查去沒有頭緒。還是失憶的老戰幫了大忙,在恢復記憶中,腐敗一案水落石出:生活所迫,戰地醫院工作的陳大富把金雞納霜賣給黑市,給收養的幾個孤兒打牙祭,又與小陳串通,私吞帳篷,以此養活家人。小陳作案攢錢,不過是為長遠打算,從他的床下搜出金塊、玉器等,最終法庭對他們二人作出判刑。醫生哈察明,總把別人想得很壞,用今天的話說他就是「鍵盤手」。他發現澹台瑋是背部中彈,就說他在逃跑中受傷;看到丁昭醫生救治日本俘虜,夜裡下了手術台吃饅頭,便給他扣上「城府很深,表面積極,枵腹從公,背後加餐」的帽子......「各種的小插曲也點綴着醫院的緊張生活,好像在白色的底子上滌抹着各樣的顏色,繪出不同的圖畫來。」戰亂時期的版圖上,這些小插曲也為生活鑲了一道邊。

回到于艷茹抄襲案,以及層出不窮的學術造假亂象和誠信危機,我想,需要反思的不只是某個生命個體,更多的是大學肌體的「開膛破肚」與自我革新,重塑由內而外的精神信仰。無論是馮友蘭的自述,吳宓的日記,汪曾祺的散文,宗璞的小說,還是楊振寧、何炳棣、許淵沖的回憶錄,今日的重溫應視為靈魂的補鈣。「看關山路遙,難為那舊燕覓巢。看關山路遙,擋不住新程險峭。苦煎熬,爭民主譜出新時調。」大學之根,就在民族精神的傳承中,如永遠鮮活迸發的「野葫蘆的心」;大學之道,就在無數知識分子的堅守中,如這些匠心釀造的野葫蘆的一瓢汁液。作為後人,我們惟有懷揣敬畏,不忘初心,才能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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