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櫻
不知何時起，小區裡停滿了各種顏色的單車，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這讓我想起父親的自行車。父親是個熱心腸，大院裡誰需要幫忙，喊一聲，他就去。隔壁單元新搬來一個鄰居，她大病一場，落下後遺症，走路半邊身子歪斜，說話也不很利索。
平日裡，交個電話費，買個藥，有個什麼急事，她都找父親。他放下手頭的事，蹬蹬蹬下樓，跨上自行車就飛遠了，他覺得都是鄰居，舉手之勞。
父親待物待人都很認真，用完車子，回來勢必檢查、擦拭、保養，有什麼小毛病，自己敲敲打打，便能侍弄好，這樣騎起來也輕盈。她的對象，經常過來借自行車，出去買菜，帶桶裝純淨水，自行車馱着方便。每次他都是打個電話，說用車子，父親二話不說，跑下樓去，把車子從小屋裡搬出來，把車鑰匙遞到他手裡，完成交接。老話說，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可是，他歸還車子的時候，總是慢慢騰騰，好幾次都是主動問他要，他才從四樓的樓道窗戶上，將鑰匙扔下來，連句謝謝都聽不見。
為此，我很有意見，父親說，何必那麼客氣。一次，兩次......直到後來，有一次用完自行車，他照例從四樓窗戶裡扔鑰匙，鑰匙鏈上的小掛飾被摔成兩半。事後發現自行車不知怎麼車胎癟了肚子，父親急着帶我出門，不得不推着車子去修理。從那以後，我多有怨言，碰見他發動汽車出門，低着頭快走幾步，躲開他功利的目光。如果自行車會說話，一定會替父親打抱不平，我想。
父親患病後，自行車就被放在二樓樓梯口，一出門便能望到。時間久了，自行車蒙上厚厚的灰塵，變得灰頭土臉，好像失去了當年的意氣風發。有一段時間，家門口的道路施工，這一修就是大半年的時間，坐公交很不方便，自行車又成了「香餑餑」，連附近的二手自行車交易市場也是生意火爆。
那個周末，阿傑帶女朋友出去逛街，過來借自行車。「都說叔叔的自行車騎起來出快，我也行過把癮。」他身着白襯衣，臉上堆滿笑容。母親從家裡拎出一桶水，找來抹布，他從頭到尾擦了個好幾遍，好像要在女朋友面前一展幹勁，自行車變得鋥亮，紅光滿面。他滿心歡喜帶着女朋友出發了，晚上回來已是星星滿天，「叔叔的車子確實好騎，根本不費勁兒。」物歸原主，他把自行車又放到樓梯上，小心擺好，他遞過來兩串糖葫蘆，以表感謝。大口咬着糖葫蘆，酸酸甜甜，想着父親的自行車，勾起諸多美好的回憶。
第二天，中午來了個快遞，母親收快遞的時候，還瞥了一眼自行車。大約兩個小時後，出門倒垃圾，放置自行車的地方空了下來，「壞了，被人盯上了！」母親滿大院的找，不死心，傍晚又跑到交易市場上去找，空手而歸。一連好幾天，父親都不說話，就像弄丟什麼寶貝似的。丟掉的不是自行車，而是與自行車相濡以沫的絲絲縷縷往事。
幾年後，阿傑在濟成家立業，有房有車，他的妻子卻不是自行車後座上的女友。他開車帶我出去，經常會說起父親的自行車，說起當年的女友。他還給我背上幾句張愛玲的語錄，「人生最得意處不在於升官發財，而是你在少年時，騎一輛腳踏車，轉彎時小撒把，在人家的驚叫聲中濺起一地的水花，意氣揚揚地遠去了。」我知道，物是人非，往事並不如煙。
同樣是丟失自行車，有的人或許就能找回，近日我就讀到這樣一個故事。老張很久不用自行車了，便給它搞了個告別儀式，朝着自行車鞠了三個躬，又用紅絲帶將自行車的大樑綁在樓道扶梯的扶手上，一副「猛虎下山」的姿勢。沒想到的是，第二天，自行車就不翼而飛，被人偷了。他想到附近的信託商店，門外是自行車買賣市場，店裡就有二手自行車的交易。一天，他沒吃早飯就去了，一心想找回丟失的鳳凰牌28寸男車。他對自行車情有獨鍾，與他的職業生涯有關。從郵電學校畢業，他來到郵電所當了名郵遞員，分配給一輛永久牌自行車，同事小茜分配了一輛鳳凰牌自行車。有一年，小茜騎車去石景山送信時，暴雨中被卡車撞倒，因公殉職。
去商店的路上，老張遇見五顏六色的新潮單車，心生惆悵，他覺得小彩車就像子女，老自行車就像父母，完全是隔代人。到了商店，他遇見一個叫春樹的小伙子，他是時光自行車招領中心的義工，在春樹的引導下，老張參觀了展示廳、識別廳，根據招領人講的故事可以找回丟失的自行車。
觸景生情，老張想起了初中班上的同學，患有小兒麻痹，每天來上學拄着雙拐，很多同學紛紛伸援手。語文老師佈置作文，題目是《我的願望》，他寫道：「許多人幫助過我，可是我卻沒有能力幫你們。我的願望就是希望天上有種金色的雨滴，當我特別感恩的時候，一個雨滴就會落到那個好人的肩膀上，出現一朵金色的花兒。讓他知道有人在感謝他。」
第二天再去信託商店，春樹不在，接待他的是夏雨，他是時光機械廠的工程師，兼任大學殭屍自行車義工團的團長，夏雨帶着老張參觀了恍若「鋼鐵墳場」的大學殭屍自行車，他心生惆悵。又過了一天，老張前往商店，又結識一個新面孔一秋愁，他正在給大家講解，「小橙車跑，小藍車追，小黃車橋下一大堆。」他專門收藏各種自行車，他幫老張找到當年的同學楊學智，在「車前子」飯店1號廳精心安排了一場見面。
原來，楊學智是老張要好的初中同學，當年，學智的父親有輛國產的飛鴿自行車，平日裡做點小生意，給人家送五香蠶豆，賺錢補貼家用。自行車是他們家的命根子，他從不借給別人，卻騎車帶着小兒麻痹的同學去頤和園秋遊。後來，自行車被偷了，全家人一籌莫展，楊學智趁黑天爬進隔壁機關大院，偷來一輛自行車，他對父親謊稱是向老師借的，很快就被學校的便衣找上門來，謊言不攻自破。第二天，老張抱着最後的希望赴約，見到了自己丟失的自行車，並與老同學楊學智重聚首，他又驚又喜，百感交集，不禁為春樹、夏雨、秋愁的安排頓感欣慰。
這個故事令我久久回味。找回丟失的自行車，其實，尋找的是一份集體情感。就像這段話所說，「當我們物質匱乏的時候，有了錢就有了車。當我們物質豐富的時候，我們就發現錢之外的東西可貴了。你使勁地尋找你丟失的車，其實既不是車把，也不是車輪，更不是車蹬子......你要找回的是那份情感的寄託。」毫無疑問，自行車也是有體溫的，有記憶的，他的溫度就是歲月的濃情，化不開，縈在心頭，變為種種力量；他的記憶就是生命的容器，多少事，都付其中，化作感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