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學熱的氛圍下,女德教育、女德班倡導三從四德、順從夫君、逆來順受思想為內容的女性價值觀,這種思潮和文化傳播形式已在中國內地活躍數年。這不僅是開歷史的倒車,是對百年來婦女解放的否定,更是對一些社會不公現象的背書和辯護。對於此種復古倒退思潮,決不可聽之任之。■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徐全、資料圖片
遼寧官方不久前關閉了一間女德班,輿論為之叫好。婦女解放已經是法律、道德、生活中牢不可破的價值觀,這種價值觀是透過近代以來的改革、革命、社會改造確立的,無數人為這樣的進步付出了自己的心力。在價值觀上開歷史倒車不僅是否定歷史,也會讓一個國家失去前途。
自晚清始 女性解放已成潮流
《中庸》有言:「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災及其身也。」意思是,生活在當下的人,硬要套用古人的模式,只會招災。所謂女德班或是女德教育,從根本上而言乃是在倡導一種否定晚清以來女性解放成果的價值觀。這套價值觀只是將女性視為男權和父權社會的勞動工具,否定女性作為獨立性別的主體地位和價值,將前人為女性解放而作出的貢獻和努力全部抹煞,可謂開時代的倒車。
深圳知名文化學者胡野秋日前接受香港文匯報訪問時說,中國真正意義的女性解放乃是從晚清開始的,人們在觀念上逐漸接受了男女平等的價值;清政府在改革的過程中也廢除了女子纏足的陋習。女性獲得解放的一個重要標誌乃是教育機會的獲得。在當時西方傳教士的努力下,中國出現了女子學堂。胡野秋表示,即便是在中國古代,對女性的壓制也只是個別朝代的極端現象,某些時期,女性的地位並非想像中低下。他進一步解釋說,進入民國時代,女性的解放成為了理性主義和人格獨立的體現。一方面,男女平等已經在法律上被正式確立,而知識女性、文學女性的形象也開始深入人心。女性在性別上的獨特和不可忽略逐漸被社會所彰顯。
那也是一個革命的年代,而革命這兩個字本身帶給中國女性的,則是賦予了她們特別是革命精英和革命參與者們所獨有的男子氣概(masculinity)。從辛亥革命,到後來的國民革命,再到緊隨其後的左翼革命,革命在性別上不再是男人的專利,而是女性獲得自由的手段和工具。從這個意義上說,因為革命,中國的女性獲得了更加徹底的解放。秋瑾因為其遊學日本以及後來投身反清革命、光榮犧牲而名垂青史。革命不僅僅是政治意義上的,也是社會和個人意義上的。宋慶齡出生在富裕家庭,其父親長期資助孫中山的革命事業。如果按照舊社會的觀念,孫中山與宋慶齡便不可能成為革命伴侶。但是,宋慶齡突破了家庭的反對和阻攔,以近乎是私奔以及與家族決裂的方式與孫中山在日本結婚,成為了當時的一段佳話。
女性解放必然與傳統的社會架構和價值觀發生激烈碰撞,任何社會階層都會受到女性解放潮流的衝擊。清廷滅亡之後,作為廢帝的溥儀和清室依舊居住在紫禁城中,皇帝的排場沒有減少。溥儀大婚時,取了文繡作為自己的貴妃。婚後的文繡一直生活在溥儀的冷落之中,曾一度威脅以刀自殺。終於在1931年,文繡正式透過法院訴訟的方式向溥儀提出離婚,最終雙方庭外和解,文繡脫離了清室並獲得了溥儀支付的贍養費。這便是名噪一時的「刀妃革命」。文繡離婚案是民國司法史上的著名案例,其表象意義非常明顯:女性的解放和自由風潮可以席捲社會的每一個角落,包括腐朽不堪的前朝皇室。若以所謂今天的一些女德教育的標準來看,秋瑾、文繡等人實屬大逆不道。因而更值得今人思考的是,何以女性解放推展百餘年,早已進入了歷史垃圾堆的廢物會沉渣泛起、再度登堂入室?是女性解放本身錯了,還是今天的人錯了?
復古倒退 有違時代要求
不可否認,近幾年來,國學熱是中國內地一股非常流行的文化思潮。在經歷了全盤否定傳統文化的狂飆突進歲月之後,以建設性的態度去看待傳統和國學已經成為了今天中國社會的一種共識。即使是胡適這樣的自由主義理論大師,也倡導對傳統進行「整理國故」的梳理。無論對中國傳統思想和文化持有何種態度,首先要知道中國傳統及其數千年發展史是什麼,這一點非常重要。今時今日的中國,傳統思想已經不可能再成為至高無上、萬民尊奉的強制規範,任何傳統思想應當與現在的時代相呼應。
研究國學、整理國故,絕非毫無意義和原則的復古。事實證明:文化復古是一條走不通的思路,古今中外概不例外。在俄國近代化以來,有過西方派和斯拉夫主義的論爭。這種論爭不僅是文化認同的對立,更是國家發展道路的思想博弈。誠然,西方派在俄國並沒有最終取勝,甚至直到今天,西方派所倡導的思想和制度也未能在俄羅斯落實。但同樣不能忽略的是,斯拉夫主義在俄國也同樣成為了歷史,也無法成為國家的前途。經歷了百年前俄國大革命的沖刷,無論國家層面如何強化文化本位,在社會層面的普通俄羅斯人,已經不可能再按照斯拉夫主義的排他性思維去看待外部世界了,西方流行文化在俄羅斯的風靡和多元族群的並存已經是客觀事實。即便是作為俄羅斯立國基礎的東正教,也尋求與歐洲天主教會的共融、合一。
女德班對女性宣揚的壓抑身心的論調,顯然是一種復古思潮的表現,是三從四德的又一次反撲。在不少女德班的講座中,面對家庭暴力,竟然主張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這是在開時代的倒車,完全違背了時代的要求。一直從事傳統文化研究和推廣的台灣籍廈門大學博士生蔡正道認為,今天的社會與古代社會已經有了巨大分別,無論是家庭生活抑或經濟模式,都發生了巨大改變。他表示,古代社會乃是農業為主,生活模式也是以家族為核心。這樣的社會結構讓女性成為了繁衍後代、增加人口和勞動力的工具;女性本身也不僅僅是一個家庭的女兒、妻子、母親、兒媳,而是整個家族的一部分。但是,這種家族模式在當代社會已經逐漸消失,因此,倡導所謂女德教育,完全脫離了現代社會的實際。蔡正道還認為,真正弘揚傳統文化,就必須與這些背離時代要求的觀念訣別。他非常憂慮地指出,女德教育出現在當下的社會,其實是一種極端化的表現,這種極端或許只是一種嘩眾取寵的斂財手段,但卻會激發出另一種反傳統的極端,這對於保存中國傳統文化並不是一件好事。從這個意義上說,他認為必須徹底否定所謂女德教育。
散佈謬論 背書社會不公
種種不同的女德歪理一度風行於中國內地,在本質上是為一些社會不公的現象背書和辯護,非常值得警惕和關注。香港城市大學中文及歷史學系副主任陳學然認為,需要反思的不僅僅是女德論調本身,而是瀰漫在整個社會的價值觀。他指,若僅僅只是針對女性進行一種禮儀教育、家庭事務的培訓,其實並無不可,社會在前進的過程中也需要某種程度上的保守價值觀作為一種調和與平衡。但陳學然堅決反對將保守價值觀的倡導變成復古,他認為一旦走上復古的道路,其實在本質上與形形色色的選美、選秀活動並沒有分別,在這些活動中,女性成為了一種商品,而不再是具有人格主體性的人,這與女德教育將女性視為父權和夫權的工具其實如出一轍。
在發展和前進的社會中,在改革和轉型的社會中,權力、財富、資源的分配方式會進行深度的調整和轉換。在這個過程中,掌握了各種資源的男性若失去了法律和道德的約束,便會將女性視為一種加以佔有的工具,成為了扭曲道德下的社會地位的體現。這是社會不公的寫照。在中國內地的反貪運動中,落馬的官員幾乎每個都有違背家庭、社會和公務人員倫理而包養情婦的行徑。在如此的社會環境和氛圍下,倡導所謂以順從為核心的女德,其實是為貪腐、社會不公的現象和行為背書、辯護,是對現實社會陰暗面的掩飾,是毫無道德的假道學。
大文豪魯迅是睿智和有遠見的。他知道,代表女性解放的「娜拉出走」在中國要堅持下去,會遭遇很多困難和挑戰。國民政府曾經發起新生活運動,宋美齡大力號召女性要以參與社會的工作獲得尊重和地位,倡導女性解放。中共的革命領袖毛澤東在深刻考察中國農村社會的基礎上,指出中國婦女遭受「四權」的壓迫:政權、族權、神權、夫權。轟轟烈烈的革命和社會改造,讓政權、族權、神權對女性的壓迫已經消失,但是夫權的壓迫因素在某個層面上卻仍舊若隱若現,女德班、女德教育就是這種夫權因子借屍還魂的表現。
國家的改造以社會的改造為根本,社會的改造以國民人格的改造為基石。在塑造文明國家國民人格的過程中,男女平權是基本的價值和觀念。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馬拉拉(Malala Yousafzai )倡導女性解放,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被極端的保守勢力迫害。人類的女權進步乃是拚搏、抗爭換來的。若果一個經歷了革命、左翼社會改造、改革開放的五千年泱泱文明大國的國度中,仍舊讓女德教育這樣的論調大行其道而不與之鬥爭,則整個文化精英階層都將負有不可推卸的歷史責任。在女性解放的議題上開歷史倒車,不僅會將近代以來中國精英和大眾為性別平權而作的努力毀於一旦,也會讓整個國家失去發展進步的思想動力和價值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