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多少次,我走進趵突泉公園的李清照紀念館,與泉畔的熙攘人流相比,這裡顯得格外冷清。紀念堂為四合院民居,四周曲廓,錯落有致,院落大門匾額上書有「李清照紀念堂」,為郭沫若先生親筆;進入正廳,前為抱廈,側設耳房,抱柱懸掛茬╪捙D寫的楹聯:「大明湖畔,趵突泉邊,故居在垂楊深處;漱玉集中,金石錄裡,文采有後主遺風。」靜靜駐足,目光與李清照的塑像對視,她手持書卷,眉字深鎖,我恍若穿越回到宋代,來了次文學對談。漱玉泉淙淙,流過心田,而東側曲廓的溪亭,叫人不禁聯想到易安的詩句: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頃刻,我的內心掀起一圈圈漣漪,陷入無盡的思考中。
清代文學評論家王士禎有言:「張南湖論詞派有二:一曰婉約,二曰豪放。僕謂婉約以易安為宗,豪放惟幼安稱首,皆吾濟南人,難乎為繼矣。」身為濟南人,我為家鄉走出個李清照而無比自豪,擁有一種融入情感血脈的文化自信。然而,近年來關於李清照詩詞的論辯甚上塵囂,比如,再婚之爭,豪賭之徒等。國內共有四處李清照紀念堂,分佈在濟南、章丘、青州、金華,只有金華在紀念館的年譜表中提到詞人「再嫁」,1134年金兵入侵,李清照逃難於此。
862年過去了,有人為她的再婚「平反」,也有人對她的詞作精細闡釋,那麼,那個「淒淒慘慘慼慼」的李清照是她的真實面目嗎?美國漢學家艾朗諾在《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中,給出全新的解讀。伴隨艾朗諾的筆觸,我覺得這不啻於一次重新發現李清照......更真實、更鮮活、更有內涵的獨立女性形象,發現「李清照」,也是封建社會女性精神成長史的一次探尋。
關於李清照的詩集、選集、詞箋等,本人讀過十多本,但不少詩作使人徒生疑問,這是李清照寫的嗎?探討女詞人的生平,包括婚姻狀況和丈夫履歷,我們唯一的依據就是她的詞作,因此,自傳體解讀易安詞就成為一種思維定式或閱讀習慣。但是,這種解讀恰恰忽略了詞的表演性和詞人的想像力,還有詞作的真偽性。首先,詞人創作的社會背景非常重要。陸游《渭南文集》中有一篇「孫夫人墓誌銘」,孫夫人是宣議郎孫綜之女,她十多歲的時候,有機會成為李清照的學生,「其辭白,故趙健康明誠之配李氏,以文辭名家,故以其學傳夫人。」
她卻婉拒了,以為「才藻非女子事也」,從而錯過天賜良機。「女子無才便是德」,才是婉拒的深層原因。讀史書不難發現,宋代女性創作的詩詞時有之,傳誦下來的卻幾乎沒有,李清照無疑是一個偌大的例外。以朱淑真為例,美國哈佛大學教授伊維德通過研究認為,「如若我們不把《斷腸集》當作一位特定詩人的作品,而將之視為男性觀念的表達,由此折射出他們對閨情的典型臆想,這樣的品讀也許更合適。朱淑真詩集中的相當一部分應是匿名男子的代言詩,這並非不可想像。」
最有力的證明當屬《紅樓夢》,第48回中,寶玉欲將姊妹們的詩作帶出大觀園,有族人提議將之刊印出版。「黛玉探春聽說:『都道,你真胡鬧!且別說那不成詩,便是成詩,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寶玉道:『這怕什麼!古來閨閣中的筆墨不要傳出去,如今也沒有人知道了』。」寶玉所言即是,閨閣之女詩文的命運要麼是銷毀,要麼是禁止,程頤在為母親寫的自傳中也涉及到這個問題,「夫人好文,而不為辭章。見世之婦女以筆札傳千人者,深以為非。平生所為詩,不過三十篇,皆不存。」女性的詩詞散佈自家牆垣之外就是罪過,在現代人看來不可思議,在宋代女性那裡則是禁律,橫~在她們詩詞前面的不是男性,而是男權社會的話語權以及根深蒂固的封建禮教。這讓我不由得想到秦少游的詩句,「鞦韆外,綠水橋平」,盪鞦韆是再普通不過的遊戲,在那時女性中隱喻茪@種「越獄權」,張曉風的解讀堪稱精妙,「身為女子便等於坐女監,所不同的是有些監獄窄小漱隘,有些監獄華美典雅。而鞦韆卻給了她們合法的越獄權,她們於是看到遠方,也許不是太遠的地方,但畢竟是獄門以外的世界。」
「只是一瞥,另在鞦韆盪高去的剎那,世界便迎面而來。也許視線只不過以兩公里為半徑,向四面八方擴充了一點點,然而那一點是多麼令人難忘啊!人類的視野不就是這樣一點點地拓寬嗎?」盪得是心靈的鞦韆,嚮往的是詩意與遠方。李清照同樣也深深嚮往,「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所不同的是,她除了盪鞦韆,她還用自己的詩詞拋擲出一片天空。
文人周煇在《清波雜誌》第八卷中曾記載這樣一件事:「頃見易安族人言,明誠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頂笠披蓑,循城遠覽以尋詩。得句邀其夫賡和,明誠每苦之也。」大雪紛飛,李清照循城遠眺,只為醞釀靈感:「詩情如夜鵲,三繞未能安」,叫人感動之餘,又由衷敬佩。這種敬意中還跌宕茼o的勇敢與心性,這是一般女子無可企及的。無論是和詩《浯溪中興頌詩和張文潛》二首,題詩獻給朝廷官員,貶斥男性領導層的軟弱,還是《詞論》中公開對此前男詞人的批判,宣揚自己詞體文學的擅長才華,還是「打馬」軍事博弈系列詩詞,都蚢篘人敬畏,她的反其道行之,氤氳出獨立女性的氣魄與精神:「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
1132年,李清照以一句對聯嘲諷當年應舉進士科的考生:「露花倒影柳三變,桂子飄香張九成。」是說有個年輕人叫張九成,殿試時寫了篇辭藻華美又不切實際的阿諛之文,字裡行間皆是拍馬屁,說高宗無法盡享夜桂飄香,因為他時刻惦念茪G弟、父親及兄長,在北方被俘的不幸遭遇。高宗為之動容,將狀元頭銜賜給他,李清照將他比附詞人柳永,以予批判。不難看出,女詞人對腐壞亂象的零容忍。正如她的《詞論》,就是一種暗示,身為女子的她在詞體創作中較男性佔有優勢,以詞為劍,指向的是昏聵無能的庸君。她承認詞是卑俗文體,靡靡之音,詞「別是一家,知之者少」,但斯文沒落的時代,詞體創作繁盛不衰,亡國之音中迴盪荍O樣的美,這是女詞人的持守與代言。
「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她在《詞論》中引用一則唐人軼事,男歌伶勝過其他歌女,傳遞出卑微之人終獲榮耀的深意,一位不為世俗所容納的天才儘管備受質疑,但仍能憑其才華消除世人對外表與性別的偏見,隱隱中她也是為自己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