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去年10月，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貴州代表團討論時，提出黨政幹部要學柳青、接地氣，「『黨中央制定的政策好不好，要看鄉親們是哭還是笑。』這句話我是聽我們的人民作家柳青說的。人們說，如果你去農民裡面找到他，分不清，你不知道誰是柳青，都一樣。（他）就跟關中老百姓一樣，穿着啊，打扮啊，連容顏都一樣。他就是長期在農民裡面，對他們非常了解。中央的文件下來了，他就知道他的房東老大娘是該哭還是該笑，他很了解老百姓的想法。」這不是總書記第一次提到柳青，在他的作家朋友圈裡就有柳青。那麼，今天，我們該向柳青學習什麼呢？
今年夏天，懷着敬畏的心我閱讀了柳青的長篇小說《創業史》，後又讀了劉可風為其父親寫的自傳《柳青傳》。可以說，在《創業史》中不解的問題，我在《柳青傳》中都找到了答案......柳青是怎樣深入生活搞創作的，又是如何與人民打成一片的。《創業史》是柳青入長安縣農村皇甫村蛤蟆灘十四年，組建互助組、成立燈塔社，與農村群眾朝夕相處、同甘共苦的恢弘史詩，他用心塑造了青年農民梁生寶、徐改霞、老一代農民梁三老漢等具有審美價值和典型代表的農民形象。「不管光景過得怎樣淒惶，精神上總是像河岸上的白楊樹，一段正直、乾淨、高處所有其他的榆樹、柳樹和刺槐」，這就是梁生寶的精神寫照，作為互助組和貧僱農的帶頭人，他冒雨為互助組買百日黃粱種，組織互助組成員去終南山砍竹子以籌集生產資金，後又成立燈塔社，帶領蛤蟆灘人擺脫貧困，合作社最後陷入危機，但他認為這並非失敗，而是經營得太成功，招來人性嫉妒。
小說中有兩個地方，令我刻骨銘心。第一部中，梁三老漢圓夢的激動場景，他排隊打油時，眼含熱淚，「他想起了他爹和他兩輩子創業的歷史。是在說，那不算創業史！那是勞苦史、飢餓史和恥辱史！他爹和他合起來，在世上活了一百來年，什麼時候倒在一個冬天同時穿上新棉襖新棉褲來？總是：棉襖是新的，棉褲是舊的；幾年以後，棉褲是新的，新襖又是舊的。常常面子是新的，裡子是舊的，或者絮的棉花是舊的。土改後，梁三老漢曾經夢想過，未來的富裕中農梁生寶他爹要穿一套嶄新棉衣上黃堡街上，暖和暖和，體面體面的！夢想的世界破碎了，現實的世界像終南山一般擺在眼前......燈塔農業社主任梁生寶他爹，穿上一套嶄新的棉衣，在黃堡街上暖和而又體面......」與最初的反對、擔心不同，梁三老漢見證夢想變成現實，不只是穿嶄新棉衣，更多的是蛤蟆灘人創業的自豪感及中國農業社會主義改造進程的光明前途。
另一處是第二部中，牲口合槽前，梁三老漢與牲口話別，那一幕被前來的縣委副書記楊國華遇見，「吃吧！吃吧！你在咱家只吃這一頓咯。今日，你就要到社裡的馬號裡去咯。你在我梁三老漢家裡幹的活重，吃的料少，那兩年我缺錢，不是捨不得給你吃。今年我不缺糧了，大夥兒可要走社會的路。你在我這裡站不成了。吃吧！吃吧！你在咱家只吃這一頓咯......」而後，他與楊書記回憶他爹、他自己和梁生寶三代餵過的牛。如果沒有與農民同吃同住的親身體驗，是無論如何也寫不出感人至深的生活細節。「黨團員是骨頭，群眾是肉」，「群眾是真正的英雄」，「和人民一道前進」不是一句空話，而是血肉之軀的全部融入和情感在場，正如農村幹部評價，「柳青做事像刀刀刻出來的，咱這兒住過那麼多幹部，一點私情都不要的，沒有第二個。」
「襟懷納百川，志越萬仞山。目極千年事，心地一平原。」對柳青來說，蛤蟆灘就是他的生活試驗田，就是他的文學後花園。自他以後，大地上沒有第二個梁生寶，也沒有第二個柳青，這源自他不可替代的創造性和無與倫比的貼近性。當年，柳青過烽火線時，有個士兵因他走錯路線而犧牲，「培養機槍手容易，培養一個作家就難得多」，從此他謹記：不要忘記一個倖存者的擔子。他迷茫過，丁玲一句「看不下去巴爾扎克的作品還想當作家」，震醒了他，「所有成功者都有豐富的生活積累，都有極端熟悉的人物造型；如果說他們的思想、閱歷和知識面寬廣得像大江大河，那自己就像一條小小的淺水溝」；他修改過，「像一個手藝笨拙的裁縫，袖子剪得一個大一個小，前襟一個長一個短，對不起來、縫不上去」；他挫敗過，幾年沒出作品被人鄙夷，「我用我的失敗說明這條路走不通，也是我對文學的貢獻。」 他拒絕過，陳毅曾指示過的一次宣傳拍攝，他堅持「一生都要和人民群眾同甘共苦，永遠保持一個普通人的感覺」；他捨棄過，「他寫了一部反映縣裡幹部組織農民治蟲、搞好農業生產的長篇小說。但他覺得沒有超越前一部作品《銅牆鐵壁》，就把書稿廢掉了。」他從實踐中悟出，「寫小說真像一根扁擔，一頭挑的生活，一頭挑的技巧」，他不敢輕易放下，吃飯中途想起什麼就起身去寫，「寫作就像打鐵燒紅了，接着那幾下就成了器件，如果放下一段再拿起來，就像放涼的鐵要重新燒紅才能打鐵」。「文革」中被關牛棚飽嘗苦難，他也從未弄丟初心，「我自始至終沒揭發過一個人，沒做過一件傷天害理的事。」
沒有經歷過那個困苦而動盪的年代，很難體會到柳青的創作環境，但是，他貼着大地書寫、與人民同坐一條板凳，將《創業史》第一部的稿費全部捐給皇甫村搞建設，這種精神永遠不會過時。柳青在與女兒的談話中推心置腹，拿出蘇聯訪問時給馬馬耶夫崗索要的一塊二戰遺留碎片教育她，「沒有千錘百煉你就是一塊廢鐵，沒有鋼鐵般的意志你會一事無成。」他是在用自己的精神激勵女兒，「酸甜苦辣我都嘗遍了，什麼樣的生活對作家都不多。」他的精神血脈中躍動着人民的樸實情感，沸騰着文學的崇高精神。
「文學作品裡裝着多少歷史和人民，人民和歷史就會接納、銘記多少。」今天，我們回望柳青，學習柳青，就是要重塑扎根生活、融入生活的理想信念，正如2016年柳青百年誕辰紀念座談會上，中國作協主席鐵凝的真摯感言：讀《創業史》時，我常常為柳青那種內在的自信和從容所感歎，好像這是一個通達世事的老農在講述他生活了一輩子的村莊，好像這是一個革命者回到了他的根據地、堡壘戶，好像一條大魚游弋於牠的河流，他完整、充分地擁有他的世界，他甚至常常情不自禁地把敘述人稱變成了「我們」，因為對他來說，這一切的確不是你的故事、他的故事，而正是「我們」的故事。
柳青並沒走遠，他的蛤蟆灘和「文學經」就在眼前，就看我們怎樣身體力行，為民抒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