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培勝
人生總是與聲音相伴，親人的，熟悉人的，陌生人的，有些你在意，有些如落葉飄向塵土。但總有一些聲音，無論你走多遠，也無論世間多麼蒼涼，它總是如游動的魚露出水面，讓你聆聽，濯洗着世間渺渺風塵，心變得清新如初，透明晶亮，擁入懷中成眷眷溫情，左牽善良，右拉慈悲，裊裊適情，彷彿流年不曾滄桑，人生不曾侵染。
那年，高考失利後，心情沉落到海底，經過母親開導，我走向村小學，拿起粉筆開始我的教學生活。上的三年級的課，孩子們還算聽話。我拚命上課，把心思用在上課上，我想用這種辦法遺落絕望。我常對孩子們說，「讀書很重要，要好好學習。」心裡燃起奔騰希望，升起萬丈光芒，多想山裡的孩子能夠走出大山，能夠改變自己命運。想到自己的悲哀，看到孩子們的單純，我彷彿激情四溢，感佩萬分。
夜深時，對着星空，常常淚水奪眼而出，是對孩子愛得深沉，是對這片土地愛的熱戀？不知道，我不想知道，我自問自答，任黑暗滑過眼睛，任情感奔跑在曠野。天明時，看到遠處，山摟着山；學校裡，青綠葱蘢，花香幽幽，心情找到着陸地方，得以稍稍安歇。後來，山間的樸素，孩子的純樸，將煩躁安撫，絕望拉回現實，躁急變成清冽。我的世界不再蒼涼，至少沒有沉淪到絕境，家人高興，我也拿起高中的課本，開始第二次衝擊高考。
告別村小，我有些不捨，與其說是不捨得孩子，倒不如說是捨不得安適。我怕山外的幽怨成就傷痛，我怕汗水畫不出好畫。可是，就這樣放棄高考，心不甘。還是父母安慰，讓我揚起希望船，我得走。徘徊來徘徊去，山上的蝴蝶來送我，有些孩子知道我高考失利的事，一個大孩子說，「老師，你走吧，高考對你重要。」
那一刻，淚水簌簌，心彷彿從草尖中滑過，微痛。正是秋天，滿山的樹都斑斕着離別的心緒。翻過那座山，便是一條通往鎮上的路，腳步剛剛踏上那片崎嶇，就聽到身後的山頂，一個孩子的聲音遙遙傳來：「老師，我會想你--」那聲音帶着山間溪水的清透和乾淨，穿過滿山的樹，直擊在我心靈最柔軟處。脆響如山裡人的豪爽，搖動心底的沉寂，溫暖脆弱的心胸。
腳步頓然停下，找尋聲音來處，不遠處是那個女孩，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我剛來村小時，我發現她是一個特別孩子，盡可能保持沉默是她永遠的姿態。聽其他孩子講，她不愛說話有一個多學期了。我問她，「你可以大聲說話呀。」她無語，低頭着。「你要大聲朗讀語文課文，你才可以讀懂書中的內容。」時間彷彿靜止，世界彷彿靜得無人應答，她搖頭，眼淚要流出來的樣子。我急了，「你別哭呀，老師是想你好，想你學好。」她轉身離去，留下蒼涼的背景撕碎着我的心。不管怎樣，我還是努力想讓她說話，多表達。
上課的時候，我把眼睛放在她身上，時不時給她微笑，我經常對她說，「你不錯的，你朗讀起來，聲音肯定比黃鸝鳥好聽。」她淺笑，然後低下頭。
不過，看得出，她的表情帶着愉悅，儘管她不着言語，我還是挺滿意。我相信，她總有一天會說話的，因為她是正常孩子，她不是啞巴。有一天放學，她走在最後，她走到我面前，「老師，我以後會好好說話的。」她這句話，確實把我驚住了，此刻，藍天白雲帶着笑，青草花兒幽幽香。「你是好女孩，你是好女孩，你會說得更好的。」我語無倫次，她卻笑得開了花，她伶俐離去。後來，她開始說話了，大聲讀課文，學習也特別刻苦，我喜歡這個女孩。
現在，在我悄悄離開的時刻，她用她響亮的聲音為我送行，回望，她小小的身影，在遠遠的山頂，那聲音依然在迴盪。我說，「你的聲音好聽，以後會成一個歌唱家。」她笑，同行的孩子也笑，「我還沒怎麼唱過歌。記得你說過，我的聲音像黃鸝鳥，以後，我試一下。」「好的，好的，你會成功的。」......就這樣，我告別小山村，告別了村小，開始複讀生活。第二年，我順利考上大學。走進工作崗位多年後的一天，一個陌生的電話讓我驚喜萬分。
「老師，你有空嗎？今晚，我參加一個演出，希望你聽到我的歌聲。」我茫然不知所措，我好像沒有唱歌的朋友，我也不是老師呀。「我不認識你吧，你是誰？」「你當過我的代課老師。你聽不出來呀，你不是說我的聲音像黃鸝鳥嗎？」聽到這些話，我隱約想起我在村小當老師的短暫時光，熟悉的聲音迴盪開來，是她，肯定是她，「我知道，你是任麗娟」。「對呀，老師的記憶力真好。」
原來，這個當年不愛說話的女孩，愛上唱歌，經過努力，考上音樂學院，上大二了，業餘時間，她參加演出公司的獨唱，勤工儉學。她多方打聽才知道，我工作的地方，發現我工作的地方離廣州不遠，就想讓我聽她唱歌。電話中，她的聲音成熟穩重，帶着山林的靈氣，清脆乾淨，我喜歡。對她的邀請，我當然不能拒絕。聽她唱歌，神迷心醉，如穿過山林，浸染層層花的幽香，陶醉着天籟聲響，帶着黃鸝鳥脆響，攜着百鳥靈氣，讓人身心陶醉。
後來，我了解到那段時間，她不愛說話是有原因的。她母親說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暫時不回家了。一兩年過去了，她沒見着母親，悄然得到母親離去真相--她母親得了絕症，不想讓女孩傷心，撒謊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從那以後，一向愛說愛笑的女孩，一下子沒了言語，她的心在母親那邊，或許她只想把話說給母親聽。時光是最好的療傷劑，她走出失去母親的陰影，帶着母親的祝福和愛，走向人生目標。天堂裡，母親聽她清脆的聲音，聽到她如醉的歌聲，也一定滿意了。
如今，女孩清脆的聲音時不時在心底迴盪，迴盪成一片溫暖的海，漫流過憂傷的日子。撫慰我的心靈，教我重新上路，笑對人生種種責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