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秀 宏
耿林莽的散文詩，最講究文學情緒的底色，並借助這種情緒滲透逐漸形成意境。他的《小雨》，寫一次未能實現的情感游離，彈琴的小姑娘與聽琴的小和尚--被寺院矮牆和穿黑袈裟的小雨攔住，秋草、琵琶、燈影、黃昏雖均被淋濕，但那牆着實沒有長出耳朵來。很巧妙、具象，又很縹緲，還帶有少許幽默。
是什麼最接近文學的情緒？有人說是朗讀，有人說是聆聽，但都有一個走心的聲音--在傳遞着，比如聆聽散文《像看電影一樣目送雁南飛》：「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南飛雁的那種纏綿不絕的叫聲，秋夜裡或正午聽到，如同張愛玲深夜裡聽到軍營的喇叭聲，『幾個簡單的音階，緩緩地上去又下來』，一下就能擊中心弦。」聽着這樣簡而又簡的文字，磁力卻貫穿心胸，恍若情感下臥着幾蓬草，會感到莫名的欣悅與惆悵。
聲音可以想像。也可能你沒有見過大雁，但聆聽時被感染，覺得自己就在那雁陣中，或像看室外電影一樣，在寂寥的高空目送牠們一點點遠行，聽着牠們的叫聲愈來愈遠，有一種穿透雲空般的屬性打動你。那種短時間的游離感，震懾着身心，使你耽溺陶醉在無法言說的情緒中。
一個人聽懂了比文字更多的東西，那種心觸持續下去，便會淚流滿面；然後，他豁然心覺，覺到了天地、生命的樂章。聆聽文字，能想像到音樂般的起伏，之中眼窩裡潮乎乎的；或是聆聽電影對白，在感動處，引發了近乎初戀般的複雜情緒。我想，這個人一定是感性的，或為性情中人，那是一種最接近文學的情緒。
有一位朋友，回想中學初一上語文課時，凝望窗外的幾叢荒草，馬上會進入少年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蟋蟀、叫天子、斑蝥、何首烏或覆盆子們迅疾圍聚攏來......那是一種最本原、最自然對文學的情緒。我想，那是非常高、非常純淨的境界。
最初你在哪裡聽過一首激動人心的歌，那情景會深留在記憶裡。環境、天氣、人物、色彩，甚至連聽歌時的感觸，都烙在記憶深處，像似攝下聲音的影片一般。情緒記憶誇張而堅韌，甚或是一種錯覺。譬如，在馬克．吐溫的記憶中，那位於偏僻的密蘇里州的簡陋的舊居，始終是一座宏大的「宮殿」。而兒時的魯迅，曾飼養過一隻「隱鼠」，後被貓吃掉，乃至他一聽到貓叫就會仇視，甚至對生活感到無限空虛和悲哀。
「如果你來訪我，我不在，請和我門外的花坐一會兒，它們很溫暖，我注視它們很多很多日子了。它們開得不茂盛，想起來什麼說什麼，沒有話說時，儘管長着碧葉。你說我在做夢嗎？人生如夢，我投入的卻是真情。世界先愛了我，我不能不愛它。」如此賦予文學情緒的深情文字，出自被稱為「中國最後一個純粹的文人」的汪曾祺之口。
1997年5月16日，「最後一個士大夫」放下了手中的筆。離世前，他想喝口茶水，便與醫生低聲說：「皇恩浩蕩，賞我一口喝吧。」醫生點頭，他喚小女兒，「給我來一杯......碧綠透亮的龍井......」只可惜，龍井還未沖好端過來，他已微笑着離去了。
幾百年前的文學作品，為什麼還能深深打動我們？這是因為創作者無意識地洩露了他的內心秘密，使讀者隔着時空自然而然地受到了感染。《楓橋夜泊》是唐朝安史之亂後，詩人張繼途經寒山寺--寫下的一首羈旅詩。詩人講述了客船夜泊者對江南深秋夜景的觀察和感受，月落烏啼、霜天寒夜、江楓漁火、孤舟客子，有景、有情、有聲、有色。最重要的是，這首詩極富文學情緒，家國之憂、落第之憾都充溢其間。詩句可感可畫，寒山寺因之名揚天下。
說到可感可畫，使我想起了《父親》。《父親》是畫家羅中立在1980年的作品，曾獲第二屆全國青年美展一等獎，這是一件典型的文學情緒畫。這幅畫的構圖運用大膽聚焦手法，有突出精神內涵之意，且以親切感人的農民質樸形象惹動心海，作為油畫肖像畫以歷經滄桑的細節刻畫名世，不由讓人想起觀者自己的父親，從而達到感同身受的情緒效果。
其實，這件作品並非依據某個故事或事件作成，卻同樣保有文學血脈--呈現出敘述性的情節特徵，引起人們的駐足與共鳴。美好情感的產生，往往從感人的文學情緒出發；正是因羅中立融入農村生活十幾年，文學感知力豐厚，善於把人物情緒通過畫面宣洩出來。而看得懂畫的人，有了第一層溝通，便會有文學情緒產生；面對畫面，因其精神氣質愈發感人，文學情緒與五官感應又「連通」內心，產生了第二層的真情摯感。於是，再端詳那情感之下臥着的幾蓬草，已然閃耀着金子般的光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