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裕樓外景。 作者提供■ 胡賽標
意大利博洛尼亞大學的薩碧娜老師，為了研究客家婦女，在世界文化遺產福裕樓住了一段時間，要離開洪坑時，發朋友圈說：離開土樓，心裡有點難過。我問她：為什麼難過？她說：「捨不得洪坑。」理由呢？她沒說。
青山縈繞、溪水氤氳、水車流轉、靜謐古樸的洪坑村，恍若隔世的夢，鑲嵌在世界文化遺產福建土樓永定景區的偏僻一隅，而福裕樓靜靜地佇立洪川溪畔。
洪坑是一個需要不斷解讀的「活化石」。關於它的方圓及其它。
從巍峨壯觀的洪坑民俗文化村新牌樓出發，坐着電瓶車，再回到黛瓦紅柱的新牌樓原點，正好是繞着洪川溪的一個圓，它如一個花環披在這個「中國最美的鄉村」上。
矗立在中軸線上的木牌樓凝視着我，像一位峨冠博帶的官員。周圍是鴨子地生態停車場。青石瀰漫。碧草萋萋。中門拱立。香樟婀娜。幾處黑瓦土牆小平房。幾棵碩大的古榕，虯莖繫着紅紅的帶子。讓我訝異的，是竹叢掩映下的方形小土牆：戴着人字形黑瓦，透着小氣窗，穿着小石裙，靦腆而質樸。還有，大片大片的青石地面，居然鑲嵌着一小摞、一小摞的黑瓦，畫出短短的黑虹。木樓、青石、中門、土牆、古榕、紅帶、綠竹、黑瓦、中軸線，似乎都在暗示客家的文化密碼以及「方」的蘊涵。
走過寬闊的石拱橋，一眼望見塔樓旁的遊客服務中心。一圓二方的造型，黃牆灰瓦的色調，讓我有種親近自然的怡然。服務大廳遊客如潮。來到客家文化展覽廳，一座二層樓高的客家燈盞讓我震撼。它是由廈門大學藝術系教授設計的客家生活用品。土黃的燈身，圓潤而柔婉，親切而溫馨；短小的燈芯，桔紅的燈苗，彷彿時光穿越，溫暖了童年的夢，是客家文化薪火相傳、生生不息的藝術符號。
蜿蜒的遊步道，青石墁地，宛如弧形樹葉飄落在洪川溪兩岸。碧綠的柚樹，古樸的石橋，「客家星」樹桿撲來，如一朵朵群星璀璨綻放。畫眉長廊，遊人在休憩在賞鳥。慶雲樓古戲台，艷麗古雅，恍若畫境，但我更願意凝眸方形景陽樓恢弘的氣勢，以及左角靜靜注視我的獅頭圖騰，它絢麗沉靜的眼神流露出豐富意味，讓我癡迷，讓我忘記時光的飛翔，讓我聯想牆背有靈性的石敢當、屋脊的公雞或者牆上掛着的鏡子。不知什麼前世因緣，藍天、白雲、田園、綠樹、石橋、溪水、木廊、土樓，讓我有一種親近的念頭，而且我喜歡它們營造的恬靜、寂寞的幸福。我享受這種孤獨而恬淡的美麗。我有時甚至幻覺：許多年以後，如果變成一棵樹，那是多麼寧靜而美好的境界。
有一條曲曲折折的上山步道通向宮殿式的奎聚樓，我沒有蹀去。府第式的福裕樓，也早已熟稔。我問薩碧娜老師對福裕樓的印象，她說：「我覺得福裕樓很特別，與別的土樓不一樣。它的雄偉不在大小，而在它的裝飾。」這是一個意大利人眼中的福裕樓。樓主林中元介紹說，福裕樓興建於清代光緒六年（1880年）、耗資十多萬光洋，坐西朝東，佔地七千多平方米，由樓主林仁山的朋友、汀州知府張星炳設計。這是一座典型的「三堂二落式」建築，中軸線前低後高，錯落有致；兩座橫屋，高低有序，宛如五隻鳳凰凌空飛起，俗稱「五鳳樓」。
福裕樓外大門面迎溪水，石門磚牆，黑瓦琉璃，彩畫木雕，飛簷翹角。進入外大門，河石鋪砌的門院和青磚圍牆，做工精細。透過圍牆上鑲嵌的「雙喜」磚窗，可以瞅見澄碧的溪流、對岸的菜地。
福裕樓正門上方是張星炳的楷書「福裕樓」，筆跡圓潤飽滿，福態可掬，門聯曰：「福田心地，裕後光前。」它讓我想到《六祖壇經》的故事：一切福田，都離不開善良的心地。心田上播下善良的種子，總有一天，會開花結果。古時有位善人，他福報很好，兒孫滿堂。他臨終時，兒孫們跪在床前說：「您最後留點什麼話讓我們終生奉行吧？」善人說，你們只需記住四個字：學會吃虧。這位善人，他對兒孫最大的關懷，就是讓他們懂得：吃虧是福。其實，善良的人不會吃虧。人生是一盤很大的棋，你在這裡吃虧一下，福報在後面。愛出者愛返，福往者福還，你的善良裡一定藏着你的「貴人」，等你陷入困境時，也總會有人讓你渡過「困境」。生活自有因果循環，它不滿足任何人的私心貪慾。
進入門廳，四扇雕花木門與天井相隔，門上雕刻花瓶，寓意平平安安。走過回廳是中廳，正中匾額書「樹德務滋」，對聯稱：「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善，第一等好事還是讀書」，流露出濃郁的哲理意味。這些題詞對聯，雖寥寥數語，卻是客家土樓的眼睛，讓人窺見內心世界的浩邈......中廳磚木結構，高大寬敞，面臨天井，雕樑畫棟，裝飾精美。走廊兩邊各開一個門通往橫屋。
從觀音棚俯視兩邊橫屋，中廳與橫屋隔一堵青磚高牆，將廊門一關，自成三家獨立院落。這種設計更像一種官府衙門的風格，有種「庭院深深深幾許」之感。轉到後廳「培德居」，巍峨的樓層，剝落的牆壁，祥雲紋門當，斑駁的戶對，黯淡的窗欞，讓人覺得彷彿穿越歷史時空。是的，福裕樓是厚重的，威嚴的佈局，高峙的磚牆，闊大的琉璃，清冷的瓦當，鐵皮的木門，深刻的匾聯，營造出一種濃郁的「禮教」氛圍。走出橫屋，回望門楣題字「常棣」「華萼」，兄弟溫情從心底湧起......穿過溪水潺潺的外婆橋，來到林氏家廟，林日耕先生在講解，它蘊含着釵h家族文化密碼。二十四根石筆矗立在茶色陽光裡，或文官或武將，流動着一種磅礡的氣韻。
洪坑村38座土樓，每一座都是建樓者品格修養的雕塑。振成樓的天空渾圓迷人。它外土內洋，外圓內方，儒中蘊佛；它是傳統的精靈，又是現代的文明；它是中國的話語，又是西洋的姿態：地板土石相生，柱子木石相間，牆壁土磚相諧。它不偏執一端，不固執一點，包容中庸平和大氣，宛若那渾圓的天空與柔順的牆體......
從福裕樓的飛簷斗角，到振成樓的渾圓順合，天空顯得更亮，天地顯得更寬。誰，第一個將方樓變成圓樓？哪一座是最古老的圓寨？仍有許多「土樓之謎」需要時間來考證。但方代表一種堅守，一種正直，一種執着；圓代表一種吸納，一種包容，一種變通。方是稜角錚錚的境地，讓人敬畏；圓是圓通完美的境界，讓人怡悅。圓通不是圓滑，正直不算成熟。孟子曰：「執中無權，猶執一也。」圓樓是一種文化隱喻：人生懂得包容變通、適時進退、陰陽平衡才是美麗的。
佇立紅燈高懸的仿古牌樓前，回眸余秋雨大師的題字「着土為大，因圓而恒」，我的思緒又被點亮：使用伸縮自如的泥土才能構築宏大，因為圓通順變才能永恒完美。我們平凡生命以及世間萬物的奧秘，不也是這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