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沒有一首樂曲的故事這樣曲折離奇而源遠流長--俄國作曲家史特拉汶斯基(Igor Stravinsky)創作於1913年的《春之祭》(Le Sacre du Printemps),充滿情緒觸覺與歷史傳奇,世界各地知名的編舞家似乎一生總要跟它碰遇一次才能甘心。這首樂曲誕生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歐洲風起雲湧之時,作曲家力圖在結構、旋律和樂聲上掙脫傳統的桎梏,怪誕的風格、狂亂的節奏、不協調的對位音符,衝潰了當時保守的藝術美學和道德政治,配合俄國天才舞者尼金斯基(Nijinsky)驚世駭俗的酷兒情貌,以手腳內彎的姿勢逆反了芭蕾的圓融,巴黎首演夜即引發騷亂。
爾後一百年,《春之祭》成為被東西方編舞家視為個人藝術挑戰的堡壘,從Martha Graham、Pina Bausch、Paul Taylor、Akram Khan,到林懷民和黎海寧,皆念茲在茲而上下求索,要將自己的舞步印刻音符的五線譜上!在這些累積的意義上,黃大徽編演的《春之祭》便充滿「逆反」的取向,不但沒有依從原有樂章祭祀春神、獻祭少女跳舞至死的背景脈絡,甚至去除所有情節和人物,以「解構」作為基礎,解除了音樂的敘事和舞蹈表演的形態!
文:洛楓 圖:進念.二十面體提供
獨樹一幟的異質身體
黃大徽的《春之祭》首演於2016年,是五人的群舞,2018年12月2日在文化中心劇場發展為個人「獨舞」,更加大膽、破格而凝練,直擊生命的痛處和快感,編舞將樂章拆開、打散,重新調度、轉化和挪用,而且「獨舞」比「群舞」更難駕馭,演出者必須有足夠的氣場跟澎湃的旋律爭持或共存!
新聞系畢業的黃大徽中途變節,從戲劇涉入舞蹈,同時橫跨多媒體的領域,使他的身體蘊含不純淨的混雜感,曾被保守觀眾質疑不是科班出身。而偏偏就是這種「不是科班」的非我族類形相,讓他溢出本地舞蹈訓練的框架,流露獨樹一幟的異質身體。
《春之祭(獨舞版)》分成兩個部分,關於創作與權力的糾纏關係,再刻鑄生命的孤獨與城市的掙扎求存:上半場採取「後設」的敘述格局,舞台打開明亮而日常的燈光,背景是一張白色大屏幕,錄像裡虛擬的黃大徽,向舞台上真身的黃大徽下達指令,要他不停重複一組固定動作,通過快慢的變奏、靜默或樂音的對比,展示身體的變化、思想的矛盾、言行的分離、動作細節和走位的異質情貌,從而反思藝術創作的「權力」對衡,簡潔的編演帶出複雜而赤裸的議題--假如創作必須獨立和自由發揮,那麼干擾者到底是誰?另一個自我的分身?權力的機構?資助的單位?買票進場的觀眾?我們創作,從來無法處於一個單純的狀況,總有許多現實的考量、假設的思慮,不斷建立和推翻,有時候是自我質疑,但有時候是被他者操控,黃大徽觸及創作人非常切身的處境。
反叛世道的磨練
舞作第二部分由錄像和舞者一起退去開始,回歸劇院空間和燈光的本位意識,帶點本體論的哲學意味,關乎存在、形成和現實的界面。空無的舞台,只有頂端燈光從不同方位輪流照射,打開觀照的視角,當燈光照射劇院上下四方八面的時候,我還是第一次發現原來劇場可以有這些層次豐富的空間與顏色光影,「燈光」成為「主角/ 主體」,空間存在的輪廓由燈光而來,而且燈光可以跳舞,跟空間一起自我圓足!然後黃大徽出場,主體易位,拉開主題的隱喻:當黃大徽沿着燈圈的黑暗外圍舞動,便是一種無法進入核心的存在狀態,形同被DQ 的否決,但當他一直這樣緊守邊緣的位置,剎那又變成對抗權力中心的策略;最後他走入燈圈,音樂轉趨癲狂暴烈,在在顯示城市劇痛的生存景觀,衍生悲慟的調子!此外,編舞利用台前側燈的照射,投映牆壁高大的人影,從雙人舞到對影成三人,逐漸由自我分裂變成生活的黑手,如影隨形無法擺脫;然後四周一片漆黑,一束燈光聚焦舞者的手腳和臉部,如同肢解,快速的舞動揮畫發光的線條,呈現「我舞動,故我存在」的合一意境,身體因舞蹈而養成,而舞蹈不能從身體剝落。倏忽一瞬我竟然從黃大徽搖擺下身、扭曲手腳的動作中,瞥見尼金斯基的藝術魅幻,但我有理由相信這個幻覺的現實基礎,既來自《春之祭》樂曲的神話銘刻,也源於編舞家藝術情懷的托物喻志,一種反叛世道的磨練!
在舞中陣痛
結束時一位黑衣工作人員遞給黃大徽一杯清水,舞者走到台前輕輕喝下,場景來個反轉的逆反,燈亮起,一切如夢初醒,前面的「黑暗舞影」可能是幻像、潛意識或心魔,以「後設」的姿態返回舞蹈或藝術的創造起點--不是累積,而是解除、解散、解體和解構!這是一齣意象強烈的演出,意念一層扣着一層,綿密而無鬆懈的間隙,喜歡孤獨的人會找到安身立命的光圈,同時讓我從書本理論看到實體展示何謂「詩意的身體」(poetic body),那是不落言詮、留下遼闊的想像與移情代入--有光、有人,便有了創造,回望城市,我們在舞中陣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