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孟書
農曆新年的零嘴十分多樣,鹹鹹甜甜,拿來當賄賂品尤其能換取成就感,長輩們好像總是樂此不疲。童年時候,我對這類伎倆很喜歡,經常自願上當。大人收割茂盛成就感,而我吃得口齒甜蜜,順勢被稱讚乖巧聽話,真是非常划算的互惠方式。近年從電視報道看過不少訪問兒童想法的片段,感覺現代孩子談吐早熟,普遍各持主見,不容易被唬騙。我想,別說米?的小豐年了,即使整個桌子擺滿核桃糕、糖蓮子、寸棗、芝麻酥等多樣花招,都很難收買他們的腸胃吧。
幼時,家裡零嘴常常短缺。精確說起來,是購買分量原本就稀少。父母為避免我們爭吵,發明了所謂的均分制。家規如此,沒人敢反抗,大概也不覺有何好反抗的,認為確實無私,確實公平。但我日後察覺,均分制真正無私的精髓更常展現於節慶之時,它連農曆新年這樣難得華貴的日子都不捨歇息,照常值勤,沒有渾水摸魚的惰性。如平日那般,父母會仔細清點每樣零嘴的總量,再依人數利用除法計算。定額定量,才符合制定初始的良善立意。
均分後,亦可私下再交易。那又是另一幅生動活潑的年節動態。這個我不吃,跟你換那個。兩個換一個,成交。難吃的,讓出去,換來美味的。或因為是換來的,所以比較美味?均分制儼然成為家庭市集的推手。不過,某樣零嘴若恰巧我們都愛吃,黑市就要冷清了。
小學時代的年節假期格外悠長,發怔空檔非常多,恣意窺察各類情報的時間自然相當充裕。依我長期窺察家人飲食偏好的成果,已足夠製作一份年節零食榜,表列所有品項,暢銷與滯銷,可愛與可恨,施與失,此時與彼時。
跟世間的諸多榜單一樣,排行順序當然也會進退徘徊。去年居冠,今年落後,人心隔肚皮,肚皮裡的零食則決定了名次。在這份動盪的年節零食榜上,米?的名次向來穩健,通常能輕鬆進入冠亞軍決賽。換句話說,米?屬於沒人肯做黑市交易的珍品。那是一種油炸的傳統米X,橢圓狀,外面裹滿米粒,咬開來綿綿絲絲。
既想爭奪冠亞軍,不應黏牙,應多添幾種賄賂齒舌的招數。裹了米粒,稱為米?。裹了芝麻,改稱麻?,黑白都熱銷。除了米粒、黑芝麻、白芝麻之外,也有花生、海苔、南瓜子、杏仁片等多種變化。如果依循外裹食材的命名規則,將其他品項改稱花生?、海苔?什麼的,好像變得特別古怪,不知是否因此緣故,食品廠商乾脆通稱它們為綜合米?(或綜合麻?)。均分制是公正無私的,這點我敢保證,但卻不敢保證自己從未感到一絲不足。怎麼不多買幾份呢?何必分得那麼精確?不如計算錯誤,多給一個吧。尤其在領取米?這類金牌零嘴的等候片刻,我不敢保證自己沒有貪心。
某一回過年,米?忽然間豐盛了起來。部分由父母從市集購回,或許適逢跳樓大拍賣,居然比往常慷慨,買得奢華。有些大概是鄰人親友贈送。總而言之,分量多到不必再使用均分制了。其實均分制在年節早已派不上用場,因為家人對於舊式零嘴彷彿逐漸失去了早期那種熱度。年後,那些包括米?在內的餅糖仍會佔據茶几一陣子。我幾乎能預見。
我沒能預見的是,新年假期還沒結束,處於如此食慾缺缺的蕭條季節的米?竟能全部易位,順利遷往各方腸胃,簡直以又沉默又堅決的態勢保住了零食榜的常勝將軍寶座。我以為,那個年度──短暫,燦爛,經典──似乎就是米?的小豐年了。微量豐盛,巨量滿足。無法永琱坏霪琚A無法公平之公平。米?充盈客廳茶几,然後載譽隱退。
幼時曾激發我貪念的均分制,偶爾還在家裡施行。均分的分,意指分配,後來我愈覺其蘊藏了共享共當的雙重情感。如果依循內裡食材的命名規則,從前稱為有福均享,現在則應改稱為有難均當。年節零食漸失賄賂功能的新世代,家人一致覺得難吃的,更要彼此共當呢。我如今變得比童年時期還欣賞均分制,倒非習慣了儉約,而是喜歡父母分配食物所象徵的知足,均愛,以及覆裹舌尖的那點傳統樂趣。鹹和甜,只要擁有一小部分。貪,僅能擱置於心底,不宜養大。但無論何種滋味的吃食,於新年之始又可重新排序,準備得到萬千寵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