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宏
農人盼望，麥子的成熟氣息與麥地的馥郁空間，就像文人盼望有自己愛讀的書、企望自己的文字別人愛讀一樣。麥浪的壟裡行間，一種精、神、氣；平凡日子，細品磨石、鐮刀、饃麵味。有悟性的人，淡看蛋與肉，安然於白麵與家蔬。
曾經的視野裡，盡是高高低低的沉默着的麥子。在風中搖動的一片麥地，看似無光芒，實則噴吐生命的火焰。把麥浪讀透，才可領略這種飄動的心靈底色。有一位詩人這樣寫道：朗讀滾湧的麥浪/在夏天的熾熱裡跑着/站在你的陽光裡/看炊煙升起的村莊/悠悠的白雲/是我的新娘/麥浪吐着清香/在燃燒的波光裡/鐮刀割斷了麥穗的血管/留下麥茬兒/徒留美麗的憂傷
麥浪是心靈居住的地方，這些年我對麥浪的興趣勝過對山水風景的關注。
記得那一年晚秋，看到農人將麥種撒到農家肥土上，遠遠看去，那播種的農人好像在與土地進行一種對話，那些麥種也許面帶微笑、做着深呼吸，我彷彿看到來年初夏麥浪的壯觀之美在眼前躍動。那時，我一下子呆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前的場景讓我忘了自己的存在。
我知道，這些種子一生非常不容易，剛剛出了苗，它們的生命就要被錘煉一個漫長的冬季。我之所以把麥浪視為最美的風景，因為成熟之美只是外在，而最純美的內在卻是它的頑強。麥浪對很多人來說只是眼前的景物，原因是他們忘記了冬天的記憶。
大雪紛飛的時候，我曾用手扒開積雪，看到大雪下的麥苗依舊綠意盎然，我似乎聽見了它們「哈哈」的笑聲，我敬佩之餘，又很快把積雪蓋在它們身上。父親曾經說過，麥子經得起凍，是莊稼地的簇簇梅花。
今天看麥浪，不僅是為了尋找小時候居住農村的一種心情，也是為了感受洗禮，感受堅韌，感受修煉，在看麥浪的時候，人的感情淳樸溫馨、親切悠遠，更接近地氣。看麥浪久了，每一個人都可以從豐收的動感裡捕捉到先苦後甜的味道。
一望無垠的金色麥浪隨風起伏，農人的臉上蕩漾起富足的笑意。在我小的時候，搶收麥子、拉進打麥場是非常辛苦的活兒，「搶麥忙」不是嘴上說說而已，要用鐮刀把麥子一把把割下來，再一捆捆繫牢，用車運送到脫粒機上脫出麥粒。不管天多熱，不管人多累，要趕在雷雨天氣前完成。
麥浪鋪排在我的內心，大概還有念念不忘的麥香味道。在農村時，麥子成熟前，我總喜歡在麥浪裡找幾顆大一些的麥粒，用手搓清香的麥粒吃。兩手相合，搓來搓去，於是麥粒在手心被我一點點揉碎，搓好後，攤開兩手，用嘴輕輕一吹，麥皮兒四散開去。然後，把麥粒往嘴裡一捂，嚼一嚼，一股濃郁的麥香就從舌尖傳遍全身，幸福和喜悅的味道在心裡慢慢升騰開來。於是，整個身心裡都是麥子的味道。
金色耀眼的麥田，即使在夜間，也是溫柔可親的。月色如夢，楊樹葉在斗渠上颯颯搖動，略帶着麥香的空氣，清新而讓人迷醉......站在麥田中，一層層的橙黃彷彿要從黛黑中突圍出去，翻滾的麥浪優美而富有激情地舞蹈着，像梵高的向日葵洶湧澎湃。麥子說，我們的生命因有農人心靈的居住，日益豐盈；而農人的祖先基因裡--則流淌着全是崇麥的胸懷。
農人的臂膀，已被夏季的陽光和勞動鑄造得結實有力，後輩割麥的動作倒像是從先祖血脈裡賦予的遺傳那般嫻熟。麥穗沉甸甸，心情金燦燦，靈性的夢幻在成熟麥田和青葱蒲葦間飛來飛去，忽高忽低，忽遠忽近......
暮春生長着的麥子，那麼健康而有活力，猶如十六七歲躊躇滿志的少年，給人希望。六七月的田間，不斷充盈着金黃的喜悅。夏風吹過麥穗，農人不僅盼望着一場好的收成，更在熱切地期待着自己的孩子在高考中能金榜題名。六七月的埂間，也站立着從村口蹣跚而來的老母親，她在等出嫁女兒省親的身影。母女相見，她們在麥浪裡會嘮個沒完，「麥浪黃，女看娘」；麥香的味道，就是親情揮之不去的味道。「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風吹麥浪窸窣有聲，一棵棵麥子彷彿在絮叨着鄉民們心靈的故事，細數故鄉喜怒哀樂的經歷，還有多少青年後生至今還腳踏故鄉的泥土，我不由閉起眼睛，產生些許慨嘆：難道今日麥田真的老土了，容不得後一輩做一個輕盈的夢嗎？
人間不斷起伏着心靈的麥浪，我和我們的父輩們都在夢中守望過那片金黃色的到來。我曾問過一位高考狀元：「你要去的北京會有這麼美的麥田嗎？」他怔了怔，然後堅定地說：「麥浪是心靈居住的地方，雖不久我已身在城市，但心還會留在家鄉。」麥收時節，最有經驗的農人，一定要到麥浪裡走走看看，也會搓幾隻麥穗，用牙咬一咬力道程度，就知道這一塊麥子該不該割。姑媽說，麥浪真可敬啊，麥子一生多麼不容易，又受冷，又受熱。然後，她又說，農人一輩子風裡來雨裡去，更不易。時下麥田用收割機收，很少有人去拾麥穗。姑媽不由嘆息道，記得麥收時節，她的母親總要教導孩子們「下腰撅腚，拾麥穗換杏」。
因搶收時間緊，沒收割機時，割麥的鄉親們總要親力親為。割麥間隙，如果累了，村裡送飯的還沒有來，歇息的人們會摘一把把飽滿發青的麥穗，在一小堆柴火上燎一燎，然後搓着吃。吃上一小把，黑乎乎嘴唇包着裂開的笑牙，那個香喲，真叫沁人心脾。麥浪是心靈居住的地方，山水離舌和胃的距離太遠，只有怡情，沒有親近的感覺，拉也拉不近。麥浪就不一樣了，從小在這樣的環境裡生活，每次見到麥浪就如同回到故鄉，找到了情感宣洩的口子。
麥浪起伏處，常有七星瓢蟲飛落，在麥粒上星星點點地爬。麥浪蕩起來的味道中，就有七星瓢蟲飛起時帶出馨香體味。麥浪是心靈居住的地方，中國人的農耕情結因麥體、鐮刀與饃麵香嬗變成一種心靈的圖騰，它如同國徽一樣一直在我們心底熠熠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