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馴服世間萬物,人又如何馴服自己?
在當今國際藝壇炙手可熱的希臘編舞家Y米特里斯•帕派約安努(Dimitris Papaioannou)早前帶茈N表作《偉大馴服者》(The Great Tamer)訪港,荒誕奇詭的視覺景象如同引人進入時間的漩渦,各種象徵、指涉如繁花迷眼,為觀眾留下無數回味空間。
文化中心的小會議室中,帕派約安努接受記者的訪問,偶爾側臉微笑,像極了眉眼深邃的希臘雕像。談起創作,他笑說自己是追求完美的「控制狂」,問他創作中最挑戰的部分是什麼,他打趣笑道:「是在deadline來臨時接受現階段我們只能做到這樣。」■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尉瑋 圖:香港康文署文化節目組提供
演出未開始前,一名男舞者已側身站在台前,燈光漸漸暗淡,他脫下皮鞋褪去全身衣物,赤條條地躺在舞台中央,任另一位舞者為他蓋上白布。這時,又一舞者登場,在他身旁翻動一塊木板,木板落下掀起微風,將白布吹開,全裸的男人再一次出現在觀眾眼前。如此不斷反覆,白布蓋上,白布吹走......《偉大馴服者》的立意基調,讓人想起生死循環。
接下來的演出,如同遊走在扭曲的現實與荒誕的幻境。耳中明明是熟悉的《藍色多瑙河》,那音樂偏偏悠揚細碎,似是由舞台遠遠的後方流瀉出來,將以黑灰色為基調的舞台襯托得更加孤寂荒蕪。深諳繪畫的帕派約安努將舞作構建成流動的視覺奇觀,每個定格都有油畫般的質感,更留下大量對於歷史、希臘神話、經典藝術作品的指涉,讓觀眾自行聯想。前一秒,突兀登場的太空人掀開地板,從泥土中挖出年輕男子,讓人想起Andrea Mantegna的《Lamentation of Christ》,下一秒眾人將一男子放在桌子上「開膛破肚」,又讓人似乎看到林布蘭的名畫《The Anatomy Lesson of Dr Nicolaes Tulp》......數不清的「名場面」讓人目不暇接,經典的一幕,金色的箭矢密集地射向將一塊塊地板當作盾牌狼狽躲閃的人們,卻在落地時化為一片典雅平和的金色稻穗。整個《偉大馴服者》就像是帕派約安努與觀眾間的一場遊戲,他將經典挪用,再扭上一扭,本來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瞬間消解在觀眾的會心一笑中,而後者卻又從這看似戲謔的荒誕裡嚐出了不尋常的殘忍意味。
「就像是一個旅程,一個夢。在夢中,我們的主角如奧德修斯般穿梭於許多故事中,直到找到怎麼馴服自己身體中的能量,在死亡之前創造出新的東西。」帕派約安努說,希臘有句老話-時間馴服世間萬物。「對我來說,偉大馴服者,是那些在死亡來臨前將生命活得淋漓盡致的男女。」
藝術訴說真實
對帕派約安努來說,人類存在本身就是難解的謎題。《偉大馴服者》的靈感來源,其實是一起真實的校園霸凌事件。希臘一所大學的男生被朋友們欺凌後失蹤,引起了全社會的關注與尋找,最終被發現時已經死亡。這事件觸發了帕派約安努的內在情緒:「我開始想,為什麼朋友會去欺凌朋友?只是單純的憎恨?是慾望?還是扭曲的愛?為什麼人類總是如此,互相攻擊、傷害,將榮譽賦予某些代表之上,再摧毀他們?在我創作《偉大馴服者》的時候,這些情緒潛藏在我內心深處。在舞台上試圖詮釋暴力,非常困難,所以我們最終用了林布蘭的畫作,讓大家知道這是個玩笑、是假的,但在那荒謬的、欺詐的、虛假的情緒中,卻有可能觸及到某些真實。」
帕派約安努說,劇場的確是虛構的,正如同繪畫也是假的,但藝術正正穿透幻象訴說真實。「劇場不是紀錄片。」他說。他不喜歡舞者去「演」出某種情緒或角色,甚至不希望他們過於沉浸於情緒當中。「我不是很在乎演員是否感受到太多的東西,因為我們的目標是觸發觀眾的感受。有時在舞台上你感受得太多,其實反而沒有留下空間讓觀眾去想像。就像被填滿了的湯匙,沒有空間了。我總是喜歡提醒演員和觀眾,這不是真的,這是假的,這是一個遊戲,喜歡的話儘管進來,不喜歡也可以離開。」帕派約安努說,他不喜歡去「假裝」某種樣子來感動觀眾,也正因如此,他不愛用那些吵鬧刺激的音樂,對他而言,劇場不是去「攻擊」觀眾,而是「退後一點,像是一片風景,讓你自己去體會。」
身體奇觀
《偉大馴服者》醞釀的「景觀」質感深邃。這當然不是傳統的舞蹈,在傾斜鋪置、如同墓地般斑駁的舞台上,帕派約安努對舞者身體的運用讓人瞠目結舌。頻繁出現的裸體已不算什麼,隨意「分解」又重新組合的身體部分才是讓人拍案叫絕的視覺魔術。一個個疊加的臀部,「散落」在一地的身體部件,男女肢體的「合體」,成為身體延伸部分的物件......「將身體當木偶用其實是古老的技藝了,並不是什麼複雜的把戲。最難的其實不是身體的實行,而是構思-哪些部分要藏起來?哪些部分要展現出來?怎麼展現一部分時隱藏的部分可以做另外一件事情而不被人發現?表演者最大的挑戰是要嘗試說服自己,一分為二-既是操偶師又是木偶本身。」帕派約安努說。
帕派約安努愛把自己的舞者稱為「表演者」,「我不知道確切要找的是什麼樣的人,但遴選中,我尋找那些以各種方式吸引我的人,然後嘗試將這些人有趣地組合在一起。」他的創作通過工作坊來展開,「我會提供物件和一些基本的想法,然後讓他們去即興嘗試。比如《偉大馴服者》,我會讓他們做一些和挖掘有關係的事情。因為我覺得記憶的運轉就像是挖掘,而在我們的生活中,尋找答案的過程也就好像是在人類歷史中挖掘。」在工作坊中,舞者們往往玩得忘乎所以,「像小孩一樣瘋狂」。帕派約安努收集有趣的片段,如拼圖般組合堆砌。
「在創作中,我有時會掙扎虓Q要控制每一個細節。所以有時我會放任混亂遊走,對所有的可能保持開放的態度,直到我找到前往終點的路徑。這也是我治癒自己『控制狂』的一種方式。我想要將自己暴露在混亂與不安中,因為這就是宇宙真實的樣子。隨荍琲漯齯j,學得越多,越知道控制是不可能的,也許也是不必要的。」帕派約安努說,「學會游泳遠比嘗試控制海洋更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