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立秋後,涼風起。又到瓜果豐收的時節,母親想買個綠皮南瓜給我煎餅吃,逛了幾個地方都沒尋到。
小時候,我對南瓜並不感興趣,姥姥家在農村,回去過秋時,母親總會捎幾個南瓜回來,做包子餡、煎南瓜餅,怎麼吃都行。我覺得軟塌塌、黏糊糊的,只有沒牙的老年人才吃。大人把它分給鄰居嚐鮮,都十分歡迎。後來,我生了場大病,吃藥吃壞了腸胃,患上反流性胃炎,出院後不能碰生冷酸辣的食物,母親就經常給我做南瓜餅吃,被我稱作「病號餐」。綠皮南瓜,擦成細絲,伴上b花、薑絲,打入雞蛋,再放上兩把乾麵和勻,等油鍋熱了,倒入烙餅,不斷轉動鍋底,不一會兒就大功告成。金燦燦、香噴噴的南瓜餅,入口酥軟,香醇可口,一口咬下去彷彿能咀嚼整塊田園菜地,讓人精神舒爽。
記得有段時間,一聞到豯璊藾慦滬豪,我就饞得不行,直吞口水。因為每天大碗大碗喝中藥,我對豯獢u望而卻步」,只能眼巴巴看荍O人吃,母親很是心疼。一天早上,待我醒來,望見廚房裡蓋墊上放滿了一排排水餃,綠瑩瑩、肥嘟嘟的,原來是南瓜雞蛋素餡的。我一口氣吃下大半盤子,腸胃熨帖,熱氣霧茞晰,汗水順蚆y頰往下淌,一時間我分不清哪是汗水,哪是淚水?只覺得被愛包圍。事後才知道,那天母親不到五點就起床和麵忙活了。
從那以後,我對南瓜的好感倍增,並有了深刻了解。南瓜,也叫倭瓜、番瓜、飯瓜、北瓜等,屬於葫蘆科植物。《紅樓夢》中,宴請猜酒令環節,劉姥姥兩隻手比荂A說道︰「花兒落了結了個大倭瓜。」引得眾人大笑。倭瓜,正是指南瓜。南瓜的吃法有很多,清人王秉衡在《重慶堂隨筆》中就曾寫道南瓜餅,「味甚甘,蒸食極類番薯,亦可和粉作餅餌。」綠皮南瓜,適合做水餃餡、烙餅吃,紅皮南瓜呢,適合熬飯吃。在孩童眼中,南瓜是童話裡的道具,對農人來說,南瓜則是過冬的糧食--金黃的瓤,沁茞3◥滬說A可蒸煮、炒菜、做甜點,想怎麼吃就怎麼吃。想想,大雪封門、北風呼嘯的時節,回家進門能吸溜吸溜喝上碗南瓜飯,絕對是一樁世間美事。
現在,市場上一年四季都有南瓜,我卻愈發地懷念姥姥家自己種的南瓜。那瓜,是水澆菜地長成的,藏青色的皮,彎彎長長,劈開,一股子芳馨沁入心脾,說不出的清芬。為了給我治病,家裡借遍親戚的錢,日子過得緊巴,母親經常做南瓜飯吃。去皮,切條,和麵成稀狀,用b花熗鍋。將麵打成碎疙瘩,再磕上個雞蛋,一碗香氣撲鼻的南瓜飯就做成了。每次見母親做的時候,我都站在一旁,透過白色的霧氣,望見鍋裡的南瓜「咕嘟咕嘟」響荂A有些融化,沸沸茪@層金黃色的油,給人以暖烘烘的感覺。餐桌上一碗碗南瓜飯,熱氣騰騰,飄b花的香味,我雙手端碗,仰脖喝個乾淨,有時候連喝兩碗,喝到渾身微微出汗,遍體通泰。有誰能想得到,那時候內心的滿足與奢望,就來自金燦燦南瓜給予的自信和勇氣!
前些年,小區門口有個從大壩上過來的老嫗,她年過六旬,佝僂虒y,秋後拉茤魚L車過來賣南瓜,上千斤的南瓜,一上午就賣完。母親買過很多次,回來儲存起來,冬天也吃不完。我有些不解,吃不完為什麼還要買?母親沒有回答。直到後來,聽了很多抗戰、饑荒年代少吃短缺的故事,我才懂了母親的用心。當年在老家,她排行老大,姐妹多,困難時期根本吃不飽飯。秋天去生產隊幹活,他們經常被隊長換茼W字喊,不過是想看看是否有人在偷吃花生或玉米。聽母親說,有些姑娘餓得雙腿打軟,便偷偷地用衣服兜些豆子回家,這樣也能充充飢。所以,那時候能吃上半塊紅瓤南瓜,不啻於今天的西式甜點了。而一旦摘個南瓜回來,輪不到蒸包子,就被煮飯吃光了。因此,母親買的是南瓜,尋的是慰藉--窮日子過去了,老家的地也沒有了,但她懷念的是那方土地上的勞作、收穫,以及淪肌浹髓的真實記憶。她感念的是艱苦歲月裡的天恩地惠,愈是卑賤的植物愈是煥發超強的生命力,如奶似糧地餵養茪@個村莊的精神血脈,無私無求地救活了困厄流離的貧苦百姓。這樣也就不難理解,秋收時節,很多鄉村宅院的牆上,掛茷n瓜、玉米、辣椒等農作物,呈現出好日子愈過愈紅火的豐收氣象,那分明是對貧瘠年代南瓜輸送源源不斷希望的一種致敬。
我認識一對老夫婦,年過七旬,退休在家。老先生是技術工人,後下海經商,老伴是人民教師。每逢看到電視上有貧困家庭或學生上不起學,他們就心裡很難過,默默地送去愛心款,幫助他們渡過難關。後來,每到秋天,老夫婦就會收到一些受助家庭送來的新小米和大南瓜,他們分給親戚品嚐。其實,老夫婦平日生活很簡樸,一日吃兩餐,粗茶淡飯,煎餅、喝粥,當年他們也是從窮日子過來的。懂得南瓜對窮苦人家的意義。看到這些南瓜,老伴是說不出的高興,是感受到瓜菜裡氤氳出的拳拳感念,也是看到紅瓤南瓜裡開出的幸福之花,隱約中看到了那些貧困孩子的未來。
不知為什麼,我特別喜歡「飯瓜」這個別名。南瓜,飯瓜,唇齒碰撞發聲的一剎那,好像整個世界都散發出縷縷清香,有點甜,有點遠,若即若離,就像孩童伸手從點心盒裡偷偷拿出的酥心糖,讓人回味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