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鄰
騰躍蜿蜒走遠天
錦鱗片片耀青山
蠻荒哪得蛟龍舞
但見農人下夕煙
歲歲年年開沃土
層層疊疊上雲端
驀然回首成風景
卻話金秋始祖田
若從審美角度看，農業文明到工業文明，再到信息文明，那是一茬不如一茬了。田園詩，僅僅這三個字，就足以讓人對農耕文化產生無窮的遐想和由衷的嚮往。
我打小是在農村生活的，對田園並不陌生。不過，從田園裡看出詩來，那時的我是斷斷做不到的。多年的城市生活以後，心態漸從浮躁歸於安寧，才品出些味道。而看到廣西龍勝縣的龍脊梯田，這種感受更加真切了。
龍勝縣隸屬桂林，與柳州的三江縣接壤。從三江駕車到龍脊梯田景區，不過兩小時。沿途完全沒有城市的喧囂，山地風光姿意鋪陳，令人目不暇接。龍脊梯田分為金坑瑤族梯田和平安壯族梯田兩個片區，而以後者更為典型。梯田分佈在海拔300-1,100米之間，最大坡度達50度。公路只通到景區門口，我們下車進入盤山步道，一路逶迤而上，四周是色彩斑斕的成片梯田，宛若在彩雲間穿行。
龍脊梯田所在的南嶺山地，早在6,000-12,000年前就出現了原始栽培粳稻，是世界上人工栽培稻的發源地之一。在龍脊山上開發梯田，始於秦漢時期，唐宋時期形成規模，明清時期基本定型。梯田在很多地方也都有，但要形成這麼大的規模，就需要各種機緣了。
如今的龍脊，自然景觀和生態環境極好。村寨為梯田所環繞，坐落在大山之中，四面峰嶺阻隔，千百年來不與外界相通，迄今仍保留了自產自給為主的經濟形態。海拔1,500米以上，是茂密的原始森林，溪流眾多，水源充足，植被四季常青。
登高遠眺，層層疊疊的梯田如潮水般奔湧而來，以排山倒海之勢，組成了一個縱橫開闔、酣暢淋漓、張揚着力與美的梯田世界。這梯田的世界生動而有序，既有大刀闊斧的砍削，又有絲絲入扣的雕琢，氣勢磅礡，意蘊雋秀。彎彎曲曲的田埂，悠然如飛的小路，蜿蜒在跌宕有致的梯田裡，賦予了千山萬水一種動態美。那些長長的曲線和波浪線，使人聯想到天上飄落的彩帶。由於山形各異，梯田群呈現出不同的詩域畫境：有的沿着山體一圈一圈盤旋而上，如寶塔聳立；有的凹凸連片，如山鷹展翅；有的星羅棋佈，如天女散花......而在視覺盛宴之外，還隱隱透出音樂的美感，迴響着大自然的節奏和韻律。
如此壯觀景象，由大小不等、形狀各異的上萬塊梯田聯綴而成。從流水湍急的河谷，到白雲繚繞的山巔，從鬱鬱葱葱的樹林邊，到峭壁嶙峋的陡崖前，凡有泥土的地方，都開闢了梯田。大者數畝，小者不過方寸之間。傳說，當年有一個苛刻的地主，交代農夫必須耕完206塊田才能收工。農夫從早到晚忙了一整天，數來數去只有205塊。無奈之下，他拾起地上的蓑衣準備回家，竟驚喜地發現，最後一塊田就蓋在蓑衣下面！
與純粹的自然景觀不同，龍脊梯田不只有絕美的風光，更是鮮活的人文呈現。走進山中的村寨，淳樸的民風撲面而來。古韻悠然的民歌小調、民間舞蹈和民族服飾，原汁原味的山寨風情和傳統習俗，香純味美的龍脊茶、龍脊辣椒和龍脊水酒，讓人耳目一新，口舌生津。據當地朋友介紹，這裡尊老愛幼，睦鄰友好，如遇紅白喜事，鰥寡老人無論親疏均請赴宴而不收禮物。在日常生產生活中，還保持着背工、幫工方式，即換工：哪家辦事勞力不夠或遇事需要幫手時，寨子上的人都會主動來幫工。這種換工方式，不用付報酬，只招待吃飯就行了。還有修路築橋、鄰里互助、物不亂取等良好民風，均保持得十分完好。
站在這條錦鱗翻飛的巨龍面前，你彷彿看見了深邃的時間隧道，會被一種強烈的歷史感所震撼。遙想2,300多年以前，壯民和瑤民的祖先，面對縱橫騰躍的崇山峻嶺，依靠最原始的刀耕火種，開墾出第一塊梯田。在此後漫長的歲月中，他們世代相襲，憑着求生存的堅強意志和最本源的審美情懷，孕育了人與自然的共生圖騰。2018年4月，廣西龍脊梯田與福建聯合梯田、江西客家梯田、湖南紫鵲界梯田一起，以「中國南方稻作梯田」的名義申報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獲得正式授牌，標誌着這種共生關係引起世界性關注。
錯落有致的民族村寨，古樸清雅，與大山融為一體。吊腳樓被成片的梯田擁在懷裡，水光映照，雲影拂弄，彷彿空靈成了天上宮闕。穿過如詩如畫的壯鄉瑤寨，沿着延綿不絕的田間小路信步下山，心格外地靜，宛如修道歸來。
山腳下，一片半月形的旱田雜草叢生，當中赫然立着一塊粗礪的石碑，上書「始祖田」三個大字。我心中一陣愰惚：遙想當年，一代一代的農人，也許未加考慮，便從父兄手裡接過砍刀鋤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終於成就了這片天地化境。他們最心滿意足的事，是不是在耄耋之年和重孫玩耍時，又聽到孫子傳來開墾出一塊新田的好消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