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星
在農村老家，一道道梯田，由就地取材的石塊、石片、碎石壘築。石塊依山勢壘起，築成一堵一米至五六米不等的高牆，牆內適時填塞上碎石、土坷垃，最上面填上一層挖自牆內斜坡的泥土。一道道梯田，就像訂書的書釘，狠狠釘入斜坡。
這樣的梯田，在斜坡上順勢延長。時而彎曲，時而起伏，時而筆直。從山頂俯視，所有的坡嶺上，皆是如此，它們一道道伏臥於地，就如畫家筆下的工筆畫。遠遠望去，那些線條粗細均勻，流暢自然，整齊從容。
梯田，解決了陡滑斜坡的問題，流露的是最先至此祖先的思維和智慧。山嶺之地，若定居，若栽種莊稼，坡地水土流失是個大問題。貧瘠的坡嶺上，不適合種植莊稼。一場大雨就可能把坡上的一切沖刷乾淨，包括土石。每年夏天，一場接一場的雨水，就像緻密的梳子頻繁掠過，把坡地上頑強生長的野草的根莖梳理、搜刮掉大半。在祖先落腳前，這裡的坡嶺就在，野草就在，已存在了不知多少年。高低錯落的坡嶺，經過自然法則磨礪過無數次，一直在做着減法。表層的土石，一年年在減少。
祖先的到來，改變了這條法則。要落戶生存，就得破解水土流失難題。他們以就地取材的形式，把斜坡變成了一道道梯田。石塊、石片、碎石、土坷垃，都是屬於坡嶺的，隨處皆是。祖先重新給它們排序，坡和嶺的陡滑，被一道道不起眼的梯田喝止。原本暢行無阻的雨水，也被一道道梯田攔住。
我還小時，村裡的梯田沒現在這麼多。那時，村外還有大量的坡嶺和荒地。是一代代村裡人的開墾，把周圍的所有坡嶺，都描繪上梯田。我隨父親去山上壘過幾次壩子，見證過一處處斜坡變成梯田的過程。在鄉村老家，這個過程多半是農閒時進行，夏季、秋末至早春最多見。在野外開墾梯田，得經得住風吹日曬，也得忍得住飢渴。村子在小山腳下，坡嶺多半在村子之上或之下，往返一趟不容易。去坡嶺上開墾梯田，外側的壩子壘不完一般不能收工回家。試想下，阻擋泥土的壩子沒壘起來就擱置，稍晚時一旦下起大雨，壩子裡面那些刨挖鬆軟的泥土，豈不被沖刷殆盡？就算是冬天無雨，大雪一來，壘了一半或一截的壩子就得延期，結冰和融雪，也容易把粗略堆摞起來不砌水泥、黏土的壩子搞垮。
村裡人壘壩子的技術，一直沿用下來，這比城裡人壘牆厲害得多。壘壩子，不說城壘壩子，就是因為壘得看似隨意。形狀迥異的石頭，根據邊邊楞楞的不規則處，凸凹鑲嵌相對進行疊加，有縫隙也沒關係。實在放不穩妥時，找塊大小適合的小石塊填塞上，再在內側倚靠上碎砂礫或碎石子即可。父親去野外墾荒壘壩子時，若忘記帶錘頭，就撿拾一塊硬度稍大、拳頭大小的石頭當錘子使，敲敲砸砸，也能把壩子壘起來。
祖先是不是文化人，已無從知曉。他們懂得把荒坡變成梯田，不光阻止了水土的大量流失，還增加了土地的可用面積，造福了後世子孫，於村裡人而言，是一個凡俗的但值得肯定的創舉。其後世子孫，也正在這樣延續着，不斷開墾出新的梯田。
在坡嶺的最上部，以懸崖和巨石居多。土層過於淺薄，亂石遍佈。靠人工開墾，不太現實。沒法構築梯田的地方，沒法栽種果樹、莊稼。村裡人就挖出一個個淺坑，栽植上刺槐和松柏等雜樹。有成片的樹林護坡，水土流失得少。就算流失一些，也會被坡嶺下部的梯田層層攔截。上部土層的減法，到了下層的梯田，就變成了加法。
有了梯田後，一切生存所需成為可能。祖先在坡嶺的下部紓緩處，選了一些平坦的梯田安家，建起一棟棟房舍。房舍是繁衍生息的地方，避風向陽，溫暖亮堂。在村落北部稍高之處，離村不遠的地方，選了一塊寬闊點的梯田作為墳地，逝去的祖祖輩輩就安葬到那裡。村子的東部，有一塊與村落平齊的橢圓形梯田，變成了打麥場。村子下部靠近河道岸邊的幾道梯田，澆灌方便，被選作菜地，栽種上各種蔬菜。
村落的成長，需要許多客觀條件。祖先在梯田裡栽上黃梨、蘋果、山楂，種上地瓜、穀子、小麥、高粱。黃梨可賣錢，地瓜當主食。最先落戶的祖先，把這處貧瘠的坡嶺一塊塊開墾出來，將周邊坡嶺的未來規劃出了一個大致雛形。桃樹、杏樹、櫻桃、蕎麥、玉米、大豆和其它果樹、糧食作物的栽植，都是後人一次次、一點點補缺上的。
讀初中前，梯田在我的意識中，就是全部的地的概念。走出家門，到處都是這般。梯田裡也什麼都有，水果、糧食、蔬菜，甚至村落、房舍、水井、豬羊圈。那時，我以為哪裡的土地都這樣，處處是村落，處處是梯田。後來才曉得，祖先的印跡，只灑在了老家那處不大的地方，那處坡嶺之側的所在，只是大地之一葉。
尋着祖先的腳步，村裡人又開墾出許多梯田。開墾梯田的方法，一代代沿襲下來，沒有過多創新，也沒有丁點丟棄。之前的壩子，年歲過久，偶爾會有垮塌，村裡人就用祖先留下的方法，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復原回去，將豁口壘平，踩實。
沒有梯田的地方，斜坡上的刺槐和松柏，都是豎直了樹幹朝高處長的，成片成片扎根在坡嶺上的它們，總像是在爬坡，似正似斜，長得挺累，看着也累。若不是沒人撿拾柴禾，斜坡上的雜草長不起來，泥土依然會年年流失。村裡的果樹，同樣是樹，長在梯田裡的它們卻顯得從容灑脫。立腳之地平整，腳下的土層逐年增厚，有充足的雨水澆灌着，枝葉想怎麼舒展就怎麼舒展，斜着生長，在壩子邊生長，都可隨意。
村裡的人，外出歸來，站到坡嶺的最高處，鳥瞰全境。一處處坡嶺，一道道梯田，一個個村落，一縷縷炊煙，構成一幅格調高雅的山水圖。
視圖之中，那一道道梯田，是其最靚的筆畫！有了它們，這處陡滑的地方，才成就了一處生生不息的田園！石塊、泥土、坡嶺，依舊是原來的那些石塊、泥土、坡嶺。祖先把它們壘起，堆積成一道道梯田，讓它們在時光的大床上，駐足休養，漫漫生長！村落，就被大地隨之開出了花、結出了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