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要說在什麼都不可靠的21世紀有什麼可靠的東西，那無疑是人的惡趣味了。放眼望去，無論多平淡無奇的事情，只要到了大眾的眼皮子底下，都會變得別開生面，妙趣橫生。所以，現代人養成的第一個習慣，不是去看每日的新聞，而是去看那些新聞底下的評論。看完以後，就跺着腳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好一陣子，然後再忍不住罵兩句「神經病」。一下子，整個人就快樂起來。就在這個時候，大腦還會十分狗腿地適時釋放出許多多巴胺，讓通體的肌肉都放鬆下來。於是，我們在極舒適之間迎來了一個快樂的時刻。
把這個大眾惡趣味當成正經事細想想，會發現這種行為實在顛覆了國人一貫的形象。在舊式認知裡，國人都不苟言笑、奉行沉默是金的原則。現在，卻一反常態，嬉笑怒罵信手拈來。但凡看過網友留言的，無不驚歎於來自民間智慧的層出不窮。以往需要在課堂上學個三五載才能掌握的精妙修辭，在網友的留言裡都能看到，且這些留言如此輕而易舉就掌握了修辭的最高境界--自然、貼切、形象。所以實踐告訴我們，修辭這個專業名詞根本算不得什麼高深莫測的事，完全是一種本能。非但理解它不需要學習，創造它也不需要學習。只要你有點洞察力，又立意遊戲人間，你就會發現自己會不斷地冒出驚人之語。
其實，這無非是極放鬆狀態下腦部活躍的禮物。科學家總說人的腦子活躍度只有不到百分之十，但我想，放鬆下來的頭腦一定比緊繃着的時候更活躍。至於它的效果，也十分巨大。能讓陽光的變得更加陽光，負面的變得十分滑稽，然後遭到輕視，並一笑置之。連帶着，那些看起來高深莫測的事竟在談笑之間如此平易近人。如果再大膽一點，或許可以推測，蓋凡人類的創造力，多半是在這種放鬆裡被激發的。
既然有這許多好處，凡事都有點喜劇就再好不過了。早年北京的天橋兒，雜耍藝人露出看家本領之前，總是要耍寶賣乖地鋪墊很長一段時間，等到氣氛被烘托起來以後，才像上台階一樣地慢慢增加難度。你要是真敢讓他一上來就像沙灘曬魚乾一樣地晾真本事，他反倒沒有那麼受歡迎了。所以，雜耍的關鍵是真本領，但沒有插科打諢，真功夫亮相的時候，就很難有高潮。看了這樣的表演以後，站在旁邊的觀眾往往會笑呵呵地扔上幾個錢，再去對過的小舖子喝杯豆汁兒，吃個滷水火燒，這一天便十分高興。
至於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四大喜劇。喜劇不說了，自然是高高興興、充滿奇幻的，反倒是那些悲劇，在那個年代的英國，也是要靠插科打諢的。一個大篷車，拉着一車演員，都沒什麼文化，把悲劇硬生生演成喜劇。但現在回頭再看，悲劇的還是悲劇，不會因為被表演成了喜劇就喪失了本質。所以現代社會，無論東西方，凡事都要求一本正經，這一點看起來就十分可疑。尤其是文藝界，但凡不符合精英趣味的一概被貶為粗俗，要求改過來。長此以往，大眾的一點惡趣味和伴隨着惡趣味而來的創造力就難免受到壓抑，人也會因此愁苦不堪。
不過，此事也不必過於憂慮，正像悲劇怎麼演也還是悲劇，喜劇再改也還將是喜劇。所以當日常的惡趣味被上升成為以主題為中心的花式互嘲（奇葩說、吐槽大會）。或者，讓劇情性的喜劇變成諷喻性的黑色幽默（黃渤），或者荒誕的誇張表演（開心麻花，王寶強），它也依然有喜劇的因子。更何況，評論裡的人間喜劇，無論颳風下雨，都是晴天。